本书访谈了当下创作活跃的作家二十余位,其中包括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麦家等、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田耳、鲁敏、葛亮、韩东等,还有青年作家蔡骏、路内、那多等。本书以对话的形式、从多种角度,呈现这些作家在创作、生活等方面的状态和思索。
序 产生连接
二十世纪的某些年里,一个叫作肖全的摄影师为诸多作家留下了肖像作品,后来这些照片以《我们这一代》作为书名结集出版。这件事一直让我很羡慕。我既羡慕肖全先生,也羡慕被肖全先生用摄影设备记录下的那些作家。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用访谈的形式做了一件差不多的事。这一次我不用羡慕别人了。
失去过连接才意识到连接的重要性。谈话即是连接。
出现在这本访谈录里的作家,大致分为四种,有名气的,厉害的,有潜能的,以及我熟悉的。很多作家兼具其中两个以上。大部分作家都是国内各大重要期刊的常客,文学奖项的熟脸,甚至小部分作家的名字还进过畅销书作者榜。
在绝大部分访谈中,我尽力让自己处于一个学习者的身份。其次才是交流者。成名的作者身上理应都有值得打探的秘密。我的任务就是打探秘密,学习技法。我希望在和这些作家的对话里能问出惊世骇俗的问题,对方回答同样胆大包天。但这不现实。
我认为大部分作家会对自己过去的一些作品或多或少地不满意,认为有提升的空间,包括与我发生的这个访谈。
去年给学生上写作课的时候,我经常提到两本书,一本是《昨日的世界》,一本是《人类群星闪耀时》。编这本访谈录也经常想到这两本书,或者说只是想到这两个书名。
最近经常想到一句歌词:沉默是金。
那么,访谈是银吧。
麦家:你可以想象一个严肃的人在家中
麦家,当代著名小说家,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和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今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作品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刀尖》《人生海海》等,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小饭:麦家老师似乎深居简出,不太热衷参与国内大大小小的文学活动。是不是刻意保持专注在自己的创作上?麦家老师自我评价,在自律和时间管理上能给自己打个分吗?
麦家:确实不爱抛头露面,但不是为创作。写作无须那么专注,经年累月,足不出户。我是不想见人,尤其怕见生人。我有点轻度社恐,不享受交际和热闹——如果这是病,我不准备治它。我的日常生活极简单,就是读读,写写,健健身,十几年下来,已经定型,不要管理,已经自行在运转。这可能也是得益于简单,越简单越有惯性。
小饭:这种生活惯性或者说生活方式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是在尝试各种生活方式之后主动做的权衡利弊,还是不加干预自然而然直接得到的结果?你做“理想谷”以及“麦家陪你读书”,应该有想连接年轻人/读者的意愿(在一个采访里你甚至说疫情期间理想谷没人来会“觉得痛苦”),这些对你来说是不是属于一种社交补偿?
麦家:是的,搞理想谷就是为了交朋友,尤其是年轻的朋友。因为有点社恐,不爱去陌生的环境晃悠,就自己搞一个空间,这里我是主人,像家,就放松多了。应该说,我从来都不合群,不爱交际,但搞理想谷是近十来年的事。因为这得有条件才能搞,以前没条件,只有当孤家寡人。不过现在也好不了多少,本性其实是不好改变的。而且,我现在越来越甘于孤独,做一个孤家寡人。
小饭:你在小说中会在意速度感吗?你最知名的“谍战”这一类小说的创作,和其他题材的创作对你来说在语言和叙述上有不同的节奏吗?
麦家:当然,文学叙事说到底是节奏(速度)问题,语言轻重,情节快慢,对话和叙述的比例,等等都是要考究的。我甚至在乎“版式轻重”,不许堆积大段文字,达到一定面积必须断开,让版面喘口气。我的“谍战”不过是外衣,不会去追求“谍战速度”。
小饭:在创作中,你会被“正义”诱惑吗?会让人物充分展现“邪恶”吗?在你的创作中,会考虑人物的道德感吗?
麦家:生活中已经有太多的邪恶和罪行,如果文学再不能主张正义,这生活真不值得过。生活泥沙俱下,文学就是要给生活提纯、炼丹,像推演数理公式一样,把人精神层面的某些公式挖掘出来——它不是道德,道德是没公式的。
小饭:遣词造句,精妙的比喻,知识性(尤其是专业知识,行业知识),这些在你的创作中承担多大的功能作用?对故事而言它们是不是仅仅作为“工具”而存在?
麦家:我不相信故事是独立于词句、比喻等“工具”之上的。我一直认为,搞创作(任何形式)就是竞技体育,你去看赛场上,任何比赛,输赢均在毫厘间。据说,博尔特(短跑飞人)赢在呼吸上。文章是靠一句句话呼吸的。
小饭:很多作家会在写作的过程中产生大量废稿——可能是不得不废弃的情节,可能是最好要废弃的修辞。在写一个中长篇的时候,甚至会产生1:1的废稿。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吗?你是怎么处理废稿的?
麦家:我第一部长篇《解密》出版字数就二十来万字,但写的字数少说过了百万。老实说,我在“废稿”里变出了它的姊妹篇,就是《暗算》,还有十来万字变成了几个中短篇,然后大约有四五十万成了真正的废料,只有沉睡在电脑里。我信奉好作品是烂作品堆出来的,即使我的新作《人生海海》,至少也有十万字(近一半)废料,否则难以想象,一部二十三万字的东西要写五年,就是在摸索,在不断否定自己。不会否定自己的写作,要么是个大天才,要么是个“盲人”,不识货的。
小饭:有人认为太雕琢语词和节奏,会让基本的叙事疏离于创作目标。但粗糙的语言又有伤文本质地。你在创作中是怎么做的?
麦家:我想,你必须做到既不雕琢也不粗糙,作家就是来解决这些问题的。我是通过慢慢写、反复改来解决问题的;如果这样你还达不到要求,就别当作家。
小饭:你曾经说过,“小说是通过写人的世俗生活来展现人活着的状态,以及复杂的精神世界”。对你来说,就写作而言,通俗文学,纯文学,类型文学(谍战、悬疑推理),哪一种更方便地到达这个目的地?到达这个目的地这三条路上各自会有什么样的困难?
麦家:文学没有那么多门第。德里达说:文学是一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讲述任何事(故事)的建制。我想关键不是什么类型,而是你讲的方式、内容,得不得体,称不称心。它没有标准,标准又无处不在,这就是文学,包括艺术也如此。
小饭:你的意思是,文学没有标准,还是说,文学有其标准但不可言说或无法规定?是动态的还是多样的?(这个问题可能不好回答,主要是我感叹“得体”和“称心”的说法非常精妙,但又觉得不太好具体理解。)
麦家:恰恰是标准太高了。作文是有标准或范文的,新闻稿和领导讲稿等公文,包括广告文案等等都是有基本形态的,但文学没有。因为没有,它才难,才需要你有开天辟地的才华,在“无中生有”。莫言对我《人生海海》中的主人公上校专门有个评价,说:这个人物(上校)生活中肯定是没有的,但他仿佛又是我们的朋友。我认为这是很高的肯定,其实也是回答了什么是好小说的问题。文学从来不是直接表现生活,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生活是草,文学是牛奶,作家是那头母牛。
小饭:是这样。我们也知道在国外,类型文学和严肃文学的区分正在越来越模糊。很多类型文学(题材上)的作品其文学品质甚至达到了很高的高度。但在中国似乎只有你做到了这一点。你觉得这是读者的问题,还是市场的问题,抑或是“圈内”的一种成见?如何突破这种成见?
麦家:我不敢当。金庸先生可以。
小饭:这么说来,金庸先生或其作品,最让你羡慕和敬佩的地方,可以说说吗?
麦家:我不了解金庸先生的作品,但他的武侠作品被专家认可并不断经典化,这是事实,众所周知。
小饭:你在自身的阅读建设上,从前和现在有什么样的更迭?
麦家:阅读是写作最好的准备。十年前我读的书百分之九十是文学方面的,而且主要是外国文学;这些年文学书的比例大概只占百分之三十了,更多在读历史、哲学,少量宗教。写到最后,你会发现,功夫在诗外。
小饭:也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在文学上,什么样的性格会更适合写作?麦家老师的性格是怎样的?大部分读者和我身边的朋友,似乎对麦家老师本人的印象都很模糊。
麦家:海明威说过一句话:辛酸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训练,我认为是至理名言。作家和艺术家,总的来说,内心被伤过、扭曲过的有优势。性格?我想它不会限制当作家。性格决定命运,不等于决定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