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是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高峰,小说以写实主义的手法描绘了人们在面对“功名富贵”时的不同表现,对当时吏治的腐败、科举的弊端、礼教的虚伪等社会现象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和嘲讽;同时热情地歌颂了那些不慕荣利、不随流俗、讲求文行出处的人生选择。本书从江南人文、家世生平、儒林写真、讽刺艺术等多个方面,对《儒林外史》这部小说进行解读。
马二先生实在是一个热心的人,他对谁都是一片赤诚,谆谆善诱,诲人不倦。他知道蘧公孙喜欢作诗,而作诗是做不了官的: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讲到战国时,以游说做官,所以孟子历说齐梁,这便是孟子的举业。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第十三回)
马二先生虽然讲得有点粗鄙,口口声声就是要做官,但里面不是没有一点思想。这一番话简直是一篇举业史纲要,从孔子到当今,从猿到人。马二先生从举业史的高度来教育好诗的蘧公孙,道理不能说不深刻。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选举制度,选举制度是教育的指挥棒。有什么样的选举制度,就有什么样的教育,也就有什么样的知识结构的要求。马二先生对这一点看得非常清楚。他告诫蘧公孙“文章总以理法为主……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带词赋气尤在所忌”。真是“忠言逆耳利于身,良药苦口利于病”,蘧公孙不能不敬为畏友,这都是涉及知识结构的大问题。
俗谓英雄所见略同,钦点广东学道的周进最反感的便是所谓“杂览”。童生魏好古要求学道大人面试他的诗词歌赋,谁知正犯了忌讳。本来是想显摆一下,谁知道弄巧成拙,正好撞在枪口上:
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第三回)
今天的读者可能会觉得纳闷:《儒林外史》里不时地提到官场上的诗词唱和,为什么说是杂览、杂学呢?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取得功名之前,八股是正业,其他都是杂览,尤其是诗词。功名到手以后,可以学学诗,以作应酬之用。如果要描写当时的那种风气,我们不妨套用西方人的话: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叫他学诗吧,因为诗歌能给人带来快乐;如果你恨一个人,那就叫他学诗吧,因为诗歌能使人贫穷。桐城派的大将刘大櫆就说过:“国家设科名以取天下之士……然其道皆以四书五经之书为八比之时文,至于诗,盖无所用之,而天下习为举子业者,多不能诗。其能诗者,亦不复留意举子业。呜呼,此诗之所以能穷人也。”八股可以应试,可以觅取功名,文人学子都在致力于八股,学诗被认为是荒废学业。《儒林外史》里就提到,天长杜府“他家兄弟虽有六七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指杜少卿、杜慎卿)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了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喜欢诗歌而尚未获得功名的人只能偷偷地学习。家里人管着,塾师看着。陈维崧所撰《徐唐山诗序》中引徐氏的话说:“昔予之为诗也,里中父老辄谯让之,其见仇者则大喜曰:‘夫诗者,因能贫人贱人者也。若人而诗,吾知其长贫且贱矣。’及遇亲厚者,则又痛惜之。以故吾之为诗也,非惟不令人知也,并不令妇知。旦日,妇从门屏窥见余之侧弁而哦,若有类于为诗也,则诟厉随焉,甚且至于涕泣。盖举平生之偃蹇不第、幽忧愁苦而不免于饥寒,而皆归咎于诗之为也。”学诗被认为是荒废学业,不务正业,得志以后才来学习作诗,明代隆庆、万历时代就已是如此。
施闰章《汪舟次诗序》中说:“尝见前辈言,隆、万之间,学者窟穴帖括,舍是而及它文辞,则或以为废业;比其志得意满,稍涉声律,余力所成,无复捡括。”我们知道了这种情形,也就明白了周进和世人痛恨杂览的原因。原来学诗是使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宋人早就在叹息诗能穷人了,但没有明人、清人这么严重。原来诗歌这种东西,业余时搞搞还不失风雅,但把主要精力投进去,就是不务正业了。这就好比琴棋书画,作为业余爱好还可以,专门干这个就失了身份,至少是玩物丧志。业余唱唱戏是风流雅兴,叫作“票友”,专门干这一行就卑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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