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透过玻璃》是一部长篇非虚构,首发《收获长篇小说2023春卷》。一个特殊的病区。这里的病人并非为治愈疾病而来,更像是候车室的旅客,用遗忘作为车票,做好了无所牵挂走向一段新生命的准备。阿尔兹海默症晚期的父亲住进了这个病区,整整五年,陪伴身边的除了家人,更多的是病友、医生、护工,共同维系起某种热烈而衰竭、活泼又沉寂的生命气象。本作可视为作者长篇非虚构作品《远去的人》问世七年后的续篇。
《生活在临终医院:最后的光阴》
★ 我清晰地记得他哪一天开始不再认识自己的家,又是在哪一天不再认识我们,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和儿子,我同样记得,他突然不会走路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刻。
2015年,《远去的人》初版问世,记录了作者的父亲自2012年患阿尔茨海默病后失忆失智的全过程,作者的父亲用了三年时间,从失忆,发展到失智、失能,最后,在2015年的春天,因失能被送去了一所小镇医院。辗转于卫生所、安宁医院的父亲在医院躺了整整五年,直至生命终结。2020年作者的父亲在病房去世。这五年间,作者没有再去写他。当时正处于新冠疫情最为严重时,没有告别仪式,没有众多亲友为他送行,作为女儿的作者未能为父亲写悼词。
这种遗憾,让作者决定“写一写生活在终点站里的人,那些陪伴着他度过五年时光的护工和病友,写一写他,这个还在我心里缓慢地活着的人”。 2023年《生活在临终医院》(原文《太阳透过玻璃》刊于《收获》)问世,记录了父亲从失智到失能直至生命终结,一次漫长的告别。这本书是送给年轻的、健康的,积极抑或颓废地生活着的人,你能在这里看见未来,有一天,当疾病抑或垂老迫近时,你也可以坦然地追念曾经青春的自己。
★ 病房里,被科长认为活得没多少意思的老人们,却还在千方百计地活着,哪怕像植物人似的活着。
二十六张病床,除了阿尔茨海默病人,有的因为中风、脑溢血而导致瘫痪,还有少数癌症晚期病人……在这里等待着生命最后的归期。
父亲病房里有四个病人,6 号床已经九十岁,心梗、脑梗、痴呆;7号床就是我的父亲老薛,阿尔茨海默症,正亦步亦趋地走在丧失所有功能的路上;8号床年龄最小,七十二岁,脑溢血抢救过来,成了一个整天打呼噜的人,睡着时打,醒着时也打;9号床八十五岁,中风,除了不能下地,恢复得不错,能简单对话。
6 号床的儿子每个星期来看他的老爹两三次,他在镇里的政府机关上班,是干部,也不知是宣传部门还是人事部门的一名科长。他的爹,除了喘气不会做任何事,时刻处于昏睡状态,相当于半个植物人。8号床肖老头,总在这位科长来看自己的爹爹时请他帮忙……帮我到超市里去买一箱八宝粥好伐?要“达利园”的,桂圆莲子。9号床吃完一顿红烧肉后爽爽地升了天,新的9号床由一个爱吃羊肉的、一吃水果就要拉肚子的、在“临终医院”里住了一年零二十一天的“小阿弟”接替。
★ 她们壮阔的嗓门,她们劳作的身影,她们热火朝天地生活在这里,她们使一家“临终医院”常年充满莫名其妙的欢愉气息……在“临终医院”里,她们永远都不会老似的。
如果说上一步作品还是在家庭范围内对父亲生病的讨论,到了这部作品,作者的目光已经从父亲个体、家庭内部转移到更广大的社会图景,生动地讲述了鲜少被留意的医院护工的生活……陪伴临终医院的老年病人走完最后一程的往往不是自己的儿女,而是护工,她们才是守护到最后的人。“肖老头死了,肖老头吃了一顿饱饭后升了天,他是在小彭的鼾声中升天的,应该不会寂寞。”
她们生活在最迫近死亡的地方,有时候是白天,看着病人在生死线上挣扎,直至停止呼吸;有时候,是在午夜时分,死神来临的最佳时刻,病人静静地停止心跳,无声无息,而她们,也正睡得安然成熟,她们与那个不再呼吸的躯体在同一间屋子里安眠到清晨……
★ 当生存遭到怎样的威胁时,人类才会放下尊严?当生毫无乐趣,人是否还要痛苦地活下去?
在我还是一个少年或青年的时候,我总认为,每个人天然都有“尊严”的意识,却从未想过,当生存遭到怎样的威胁时,人类才会放下尊严?在临终医院,老人们过着这样的生活:被捆绑在床上的日子,被打成浆糊的餐食,被打屁股的警示,被护工挑来拣去的去人化。
他以一具肉身的存在,给予我们精神上的抚慰。而我们已然遗忘了某种质疑,他痛苦吗?他有没有感到生不如死?他是否愿意持续经受疾病的折磨,只为活着?还有一些时候,我又会反过来想,那些呼吁安乐死合法化的人,那些健健康康地活着的人,以解救濒死之人的痛苦为名义的声张,是否真的符合病人的心意?他们真的愿意死吗? 我是否需要告诉我的孩子:别在我衰老到已经没有丝毫乐趣的时候,还让我痛苦地活下去……
薛舒,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国作家》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多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等。出版长篇小说《残镇》、小说集《成人记》、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等十余部。部分小说被译为英语、法语、德语、波兰语、葡萄牙语发表或出版。
《生活在临终医院:最后的光阴》
001 一、他是谁
019 二、七号床
047 三、起点;终点
067 四、生活在“临终医院”
091 五、愤怒的“小鸟”
115 六、那些未知的财富
133 七、老去的张家“小少爷”
153 八、并不彻底的遗忘
167 九、母亲所“钟爱”的
185 十、没有名字的人
209 十一、迁徙的“老鸟”
225 十二、七仙女
247 十三、他忘了我七年
259 十四、送走他们的她们
273 十五、和爸爸说再见
293 后记:缓慢地活着
《生活在临终医院:最后的光阴》
天光下的万物都在春天的暖风中苏醒过来,他却在屋檐的笼罩下进入记忆的隆冬。那段日子,他时刻处于狂躁、怀疑、惊惧中,他像疯子一样折磨我们,而我们必须呵护他,像呵护一个孩子。可他不是孩子,他没有像孩子一样给我们带来希望,他不会成长,更不会进步,他已进入生命的退化阶段。
我们一趟趟跑去医院探望亲人,与此同时,我们认识了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每一位护工,并且成为她们日常八卦的对象,或者,倾诉对象。我们已然接受她们的风格,她们壮阔的嗓门,她们劳作的身影,她们热火朝天地生活在这里,她们使一家“临终医院”常年充满莫名其妙的欢愉气息,甚而过于喧嚣嘈杂,没有人确切感觉到,这里是死神频繁光顾的地方。
她们生活在最迫近死亡的地方,有时候是白天,看着病人在生死线上挣扎,直至停止呼吸;有时候,是在午夜时分,死神来临的最佳时刻,病人静静地停止心跳,无声无息,而她们,也正睡得安然成熟,她们与那个不再呼吸的躯体在同一间屋子里安眠到清晨……她们无时无刻不在遭遇死亡,便需要泼辣的性格和热烈的情绪来应对,这样才不至于被随时降临的死神吸纳了精神。她们拒绝使用那些文雅而又词不达意的语言,她们愿意落入最为动人的庸俗,说话一律大声,做事一律大刀阔斧,连睡觉都要大张旗鼓地打鼾,她们必须夸张地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对死亡,她们若非藐视,便是升华为神话,于是,她们把“死”叫作“升天”—她们的选择令我心生敬意,我喜欢这个词,它让“死”变得不再那么疼痛,而死亡的惨烈性质,也因为“升天”这个词,变得神圣和浪漫起来。
“临终医院”里一如以往,某扇门内传出几声饱含痰气的咳嗽,以及护工壮阔的嗓门里蹦出的呵斥声:又吐痰,吐痰要喊,晓不晓得,要不要打屁股……那些老糊涂的病人,他们又哪能记得吐痰要喊?他们能自己吐痰,哪怕喷吐到被子上、衣服上,至少还显示出了微弱的生命力。现实是,他们大多数人已经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听不懂……其实,护工们完全明白这些道理,与她们打了三年交道,我早已了解,也许她们只是为了亮开大嗓门,让这“临终医院”里有一丝欢闹的声色,这样她们才能持续健康地去做这样一份送人归西的工作吧?
我也不知道,在临终医院里工作的护工们,有多少人经历过这样的挣扎和煎熬,她们又是怎么挺过来的?而我所看见的,只是她们以健壮的体格、巨大的嗓门、大刀阔斧的动作、无所禁忌的态度,以及从不会生病的健康样子,在这里过着热火朝天的主人般的生活。
一边是等待死神的病人,一边是努力生活的护工,这就是她们让我始终怀有信心的原因吧?尽管,很多时候,她们不能让病人家属完全“满意”,可是为了家人,我们需要与她们“愉快”地相处。更多时候,在夹缝中偷取欢乐与幸福的她们总是处于违规的边缘,她们的名声因此而不太好,她们常常成为社会新闻传播中的反面角色,偷奸耍滑,偷工减料,虐待病人……可我还是无法忽视我在她们身上感受到的饱满的活力,以及巨大到近乎浩瀚的能量。也许,很多时候,我们正被她们感染着,是的,我们与她们,终是处于相辅相成、相爱相杀的关系中,我们相互需要而又相互苛责,相互依存而又相互排斥……即便这样,我还是喜欢她们,喜欢与她们“累”并快乐地相处,喜欢看她们热火朝天地干活的样子,喜欢听她们拔着嗓门说话的声音。她们让我感觉,死亡是一件不值得放在眼里的事。
时光并没有停止,他还是在一点点衰老,只不过,他不再用日渐深重的遗忘、皱纹、白发,以及老年斑来彰显衰老。他的记忆已经清空,他已无所遗忘;他的皱纹、白发、老年斑已经停止发展,他的面容已老无可老。然而,衰老还是在继续,那些掉落的断牙,也许被他默默吐掉抑或吞下了;他呛咳的次数似乎比过去多了一些,护工小倪已经开始喂他更稀的食物,半流质、流质;还有他那双可以自主弯曲着拱起来的膝盖,母亲说,不知道哪一天开始,竟已不能回复到放平的姿势,而我,因为从不掀开盖住他下半身的被子,便也从无机会看见……他衰老的行迹越发隐匿而讳莫如深,仿佛,衰老是一件令他感到羞耻的事,他必须隐瞒着我们,以轻易不被我们发现的方式,悄悄地老去。
他真是一个太过平凡的人了,平凡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过理想,可是我想,他应该对自己感到满意,因为,他是一个得到了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