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为陈丹青近十年精选访谈、讲演的合集,分五辑:采访、讲演、关于《局部》、关于木心、关于木心美术馆。对话中依旧有谈不完的艺术与文学,还有他从事《局部》与木心美术馆工作以来的不少文案。面对当下流量时代的浮躁,他问道,观看,被观看,传播,被传播,你身在哪一端?
《除非我们亲历》收录过去十年间陈丹青为亡故师友写的十篇纪念文章。他说,他的写作都是受人所托,这十篇,却是闻知噩耗,便坐下来写。当感慨前辈的身世与受难,他说,要懂得过去的记忆,除非我们亲历。
《目光与心事》收录陈丹青过去十年最新的艺术评论文章,跨越戏剧、小说、音乐、摄影,以及素人的绘画。作者自嘲这些皆为轻佻的评论,却能看到其中对真的赞美,对灵的惊异,对艺术家命运的慨叹……
序
母亲在世那些年,我每有书出,就献给她。忽一日,母亲满脸不明白的样子,叫声我小名,认真地问 :
……姆妈养侬出来,怎么不晓得侬会写书呢?
其实如今出本书不算多大的事。母亲有所不知。我存着上百册历年收到的赠书,有位老帅哥一次性送我十二本,装帧考究,锃亮的封面,全是他的著作,跟他比,我这不能叫做书,不过是杂稿的凑合。
十多年来,我所诧异的是给人写了不少序言。收入此书的篇幅,仅占半数旧友新知,老的小的,甚至从未谋面的人,寻过来,用了怯生生的,但听上去不肯罢休的语气,要我为他们的画展、画册、文集、小说集、书法集,写点什么,我心软,居然支支吾吾应承了。
为什么呢,一面,固然是人情债。人家开了口,傲然回绝吗 中国人的眼神藏着一句狠话 :你看不起我!于是低头去写,好几包烟,好几天时间,就没有了。另一面恐怕是虚荣心作祟。倘若名目是在美术之外,甚或更大的话题,我会偷偷闪一念 :试试吧,兴许能说出什么名堂。这可好,更多的烟,更多天数,没有了。
什么叫做轻佻,这本书便是。
但我就此被称为文艺评论家,这倒不好抵赖的。你在人家的书页前果真写了序,既是序,就有评论的意思了。我见了谁谁谁的东西,当下起好恶,熬不住说。老友曾当面揭发 :知青年代我就满口胡言,对人家的作品动辄大赞,或者大骂。后来市面上混久了,逢迎、狡猾、敷衍、取悦,我都会,且能把握分寸我知道,同行面前,真话不可说。
就此而言,中国没有 critique,更别谈 criticize。诸位如果愿意读这些序言,多是肯定、叫好、赞美,并没有坦然的批评倘若有,一定是借早已死去的前辈挡着,半阴半阳地损几下子。而当我赞美时,我敢说,十二分当真,此外,事情还有别的面向。
英国历史学家托尼 · 朱特早年研究法国思想,剖析萨特与波伏瓦,颇不留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去到剧变中的捷克与波兰,结交不少豪杰,豁然有感于西欧人轻忽的另一维,乃自称发现了东欧,文路起了变化,说他开始享受赞美,还说,就写作而言,赞美,或许较批评还难做到。
这话说得好,虽说我的小把戏岂能望见他的境界,但我的世故仿佛得了宽赦,等于吃补药。说来奇怪,一字一句赏阅某个家伙,某件作品,我确乎得到快感,而要能稍稍做到诚实的赞美,果然大不易。
都说写作须得诚实,具体指什么呢?九十年代我曾很喜欢阿城推荐的一部上海人写的小说,事后问他何以觉得好,他想了想,说 :态度好。我一直记取这句话,也拿来要求自己的写作,尤当语涉 critique。当然,人判断不了自己的态度是否真好,所以我有没有做到,不敢说。 换言之,对我的作文的 criticize,应该来自读者。
可惜我的写作(包括绘画)从未得到像样的批评,这将使我很难进步。近年得识一位零零后小子,隔了两代,辈分与名位于他不起作用,于是对我的某篇、某句、某个意思,提出异议,照直批评,还帮我剔除错字与笔误。
一个评论者能得到他人的评论,critique 变得快乐。跑来求稿的人要一篇序,我也借了陌生的主题,磨蹭智力与写作,没个话题扔过来,我的脑筋会怎么转,自己并不知道。
这本集子的话题半数在美术圈打转,最用力的一篇是写老前辈张光宇,因事涉现代美术史,不免紧张。稍稍松动的篇什里,《目光与心事》似乎还好,便取了做书名。写成后,盼着能和这位久居北京的意大利摄影家勾搭见面他来字说我道着了他的心事结果命令我写序的中间人取了稿子,再没下文。
往后,我的业余的 critique 该约束了,对付人情债,毕竟很苦,人老了,得给自己多留点光阴。再者呢,当母亲说了前面的话,脸色一沉,压低声音说 :还是要当心呀,弗要乱讲话。妈妈,我也怕惹事,您要是发现儿子是在书里胡扯艺术,赞美艺术家,该会宽心的吧。
2023 年 5 月 1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