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知名“80后”作家侯磊的最新作品。该书深入探讨与北京有关的传统文化中的边缘故事,通过讲述北京昔日的繁华和那些鲜为人知的文化逸事,展示了中国社会文化的变迁过程。作家侯磊依托深入的研究和广泛的阅读,揭示了那些被埋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故事和人物,为读者提供了对中国社会文化的深入了解。
社火:撂跤的耍中幡(节选)
每逢北京有庙会的时候,总有打扮齐全的各路队伍在去上香的路上游行,他们举着旗帜,耍飞叉,踩高跷,敲锣打鼓,边走边进行各种表演,这叫“走香会”,源自“社火”。自古以来民间以村、堡为“社”,在节日会敲打着鼓乐,扮演各种杂戏来敬神与自娱,就叫“社火”。而香会是有组织地朝拜某处寺庙以表达信仰的虔诚,可看成社火的一种形式。
香会分“文会”与“武会”。“文会”负责庙会上的饮、食、住、行,“武会”就是各路表演——每一种表演叫作一档,人称“幡鼓齐动十三档”,其中的第四档,便是中幡。
“幡鼓齐动十三档”是哪些档?按照庙会走会的顺序,包括:
开路——耍飞叉,能耍单头叉、双头叉、火叉;
五虎——五虎棍,都勾脸,表演赵匡胤打董家
五虎的故事;
侠客木——踩高跷;
中幡——又叫大执事;
狮子——北派舞狮;
双石——近似杠铃;
石锁——又叫掷子;
杠子——近似单杠表演,由人在两边举着;
花坛——耍坛子,又叫小执事;
吵子——锣鼓等 12 种乐器组成,能吹打各种曲牌子;
杠箱——两个人用长杠子抬着一只箱子表演;
天平——演唱十不闲莲花落(十不闲那个架子叫天平架子);
神胆——挎鼓,挎在身上行进中敲打的大鼓。
最初扭秧歌、跑旱船,并不是十三档香会里的,民国时期又补上三档:踏车会(自行车)、小车会、旱船会,传统上还叫“十三档”。
中幡又叫“礼部大执式”,简称“大执事”,早年叫“大督旗”,正字为“大纛(dào)旗”。因口语念大“dū”,就写作“大督”了。由此可见“中幡”原本是一种旗,一种行军、打猎、祭祀出巡时用的仪仗旗杆。中幡界如今还保存着能追溯到的最早的中幡,距今已经一百多年了。
中幡是竹子做的,分大、中、小三种,演练时会出现若干中幡,不可能只有一根。最大的中幡能有二十米高,重三十多斤到六十多斤,是镇场子的,往往立着不动,叫主幡或样幡。一般很难找到这么大的竹子,找到了也没法耍。
中幡的竿顶悬挂一面宽半米、长几米的长条锦旗,叫“标旗”。正面绣有祝福语,过去多是“晃动乾坤定太平”,现在多是
“中幡舞动中国梦”。顶上还设璎珞宝盖,有彩釉、锦缎、响铃、小旗、流苏等,是从皇家仪仗的旗罗伞盖里学来的,既能装饰,扔起来又能有点空气阻力,让幡慢点下来,容易接。中等的中幡十五米高,一般在场地中表演都耍这种;小的中幡四米高,走香会时一边走一边耍,镖旗按比例缩小,这样通过城门和牌楼时,也可以不中断。
八旗子弟的玩艺儿
中幡最早是行军打仗时的旗帜,除此之外,可以在休息时耍着玩儿,给皇帝解闷儿。这叫“子弟玩艺儿”——八旗子弟的玩艺儿。
耍中幡要扔得高、接得稳,有各种术语:从左手抛到右手并转换手腕,叫“拧幡”;没接住中幡,幡从头顶滑向后背,叫“溜幡”;把中幡举起来用牙叼着,叫“牙剑”,扔起来用下牙接住,叫“虎口拔牙”,练不好就把牙砸掉了。
用头接中幡,叫“脑剑”,这个得练“糙顶”——把脑门儿上练出厚厚的茧子,否则接不住,也容易被中幡划破。
如何练“糙顶”呢?要用藤子棍儿在脑门儿上反复敲打,直至脑门发木、肿起大包,等到消肿了接着练。这就像格斗中练腿功,要用擀面杖或啤酒瓶子擀小腿的迎面骨并反复敲打,让腿变硬,是一个道理。现在中幡底部有保护措施,一般用不着“糙顶”了。
放在鼻子上顶着中幡叫“断梁”,用鼻子来接中幡叫“砸断梁”。还有各种练法说词:将中幡抛起,用脑门立住,叫“霸王举鼎”;单腿支地,单手大拇指肚托中幡,叫“金鸡独立”;用双掌夹着幡端在胸前做烧香状,叫“童子拜佛”,这一招,可真得有把子臂力。练成高手以后,还得自己琢磨发明惊险动作,比如,用后脚跟将中幡踢起来。
中幡的耍法真是五花八门,比如“龙抬头”“老虎撅尾”“封侯挂印”“苏秦背剑”“太公钓鱼”“擎一柱”,等等。
老北京有一首地方曲艺串铃数子《子弟大过会》,详细地唱出了当时中幡的惊险:二档中幡逞英豪,头手先要一个怀中抱,举三举、落三落,托塔转云幡,愣往脑袋上掉……别的故事全好了,唯有压肩最难学:劲头不许大,劲头不许小,要一小,砸脑勺,劲儿大,一出溜可怎么好?眼睛、鼻子全平了。
清朝时期,皇家自己组织的香会,或受过皇封的香会都叫“皇会”,皇会一共八档,俗称“内八档”,分别是:兵部的杠箱、刑部的棍、户部的秧歌、工部的石锁、吏部的双石、礼部的中幡、掌仪司的太狮和太子府的花坛,再加上学祠的棍和翰林院的棍,凑够十档,就叫“十堂官会”。
内八档由内务府出资举办,一般不出宫表演,为皇宫大典时专用。每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皇帝也都固定要看撂跤、耍中幡。内八档在乾隆年间由镶黄旗佐领领属,归内务府升平署管理,走会时先是皇宫传升平署,由升平署传掌仪司,再由掌仪司传内八档各会。据说当时内务府有两位太监:一位姓卢,管民间香会;一位姓佟,管皇会。还有传说,雍正爷的兄弟十三爷胤祥守皇陵时,闲得无聊,看当地村民玩杂耍,于是就发明了走会,再带到了宫里,这个就无考了。
演练皇会和中幡不是为了卖艺,文场(乐手)也不出去应红白事。1938 年,内八档皇会在北海举行了最后的义演,从此不知去向,天各一方。
跤幡不分家:撂跤的练中幡
宫廷里走会耍中幡要有组织有纪律,耍的人也不是平头百姓,而是八旗子弟。他们有“铁杆庄稼”——每月领着八旗兵丁固定的军饷。中幡技术难度大,不是“票友”能玩儿的,那么,宫里头哪部分人练中幡呢?答曰:“内卫部队——善扑营里撂跤的。”
撂跤,行话叫“膘子”,其实就是摔跤。北京秉承满蒙之风,有撂跤的传统。撂跤常常在毯子上摔,又叫“摔毯子”,也叫“腿子”,分为“官腿子”和“私腿子”,即官跤和私跤。
撂跤源于战场。战场上人人都穿着甲胄,掉了兵器打拳踢腿根本没用,只有摔跤保命,是一种凶狠实用的格斗术,能把人大头朝下,脑袋摔到腔子里去,也常用来比武健身。比跤,要光膀子穿褡裢。褡裢短袖褂子,是用小五福布纳的,没领子没扣,能禁得住抓,要是普通衣服,一抓就破了。穿上褡裢后左右相叠,再下摆用绳子绕两圈系上,俗称“褡裢扣”。一看系褡裢扣的样子,就知道是不是内行。北京人讲话:“给他件褡裢,甭说咱爷们儿欺负他。”古代穿褡裢比跤,摔死了白摔死。
清宫中,圣祖爷康熙帝创善扑营,组长称“葛儿达”(蒙古语),跤手称“扑户”,分为头等、二等、三等,本职是皇帝的贴身保镖,也陪着皇帝摔跤、练功。每逢蒙古王公觐见时,会组织善扑营与草原上的蒙古摔跤手比跤。康熙擒鳌拜时,便训练了众多少年练习摔跤,仗着人多,一下子拿下了有“满洲第一勇士”之称的鳌拜。
撂跤没有套路,每一个技法都要有深厚的基本功,每一个基本功都要有器械来练,比如棒子、大杆、石锁、天秤、地秤、石担子、掷子(用青石或铸铁做成铜锁形状,你扔我接)、大拧子(把旧城砖两端一边安一个把儿,把城砖拧来拧去来练功)等。
中幡的手上功夫包括“挑、端、云、开、垂”,腿法包括“踢、抽、盘、跪、过”,使的都是巧劲儿。这种劲儿叫“圆力”,不是蛮力,和摔跤的劲头儿一样,所以撂跤的高手往往能撂倒比自己力大体沉的人。
耍中幡要用手中、肩上、脑门、下巴、项背接住中幡,还要用胳膊肘的肘弯,将幡竿竖于肘弯处,再颠到另一个肘弯接住,为此更要练反转手腕。这跟撂跤的技法、基本功十分近似。因此,中幡可以说是善扑营撂跤的一种训练器械。这就好比,牛街回民练摔跤,基本功有一项是练掷子;白纸坊走会练挎鼓的,多练通背拳,因为挎着鼓行进步伐与通背拳的步法近似。功夫不同,原理相通,万变不离其宗。
另一种解释是,将撂跤的功法和技法藏于中幡之中。古代上阵杀敌一方面需要武术,另一方面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又需要禁武。民间不许私藏兵器,但习武者又要将武术传下去,怎么办呢?在不方便练武时,就把冷兵器转化为拳脚,保留在各个拳种之中。有的武术,外行看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架势拉得空当那么大,因为战场上的武士可能是一手持盾牌,一手持着刀,功架当然得大。
中幡走会规矩大
京城香会组织严密,香会凡是过了百年的叫“老会”,不够百年的叫“圣会”,又分“井子里”(城墙以里,西直门外等海淀区北部的部分地区的香会也自称“井子里”)和“井子外”(城墙以外)。中幡是井子里的香会,十三档中的每一档会,都有公认的祖师爷。民间传说,北方真武大帝是玉皇大帝的掌旗官,真武大帝曾在武当山修炼了四十二年,白日飞升,玉帝封他为玄天上帝。中幡会便认了真武大帝为祖师爷,加以供奉。
走香会的由头分成三种:朝拜寺庙、庆祝年节、赈济灾民或社会公益。在旧时的北京,朝拜寺庙是朝拜“三山五顶”,即门头沟的妙峰山、平谷的丫髻山、石景山区的天台山,和东、西、南、北、中五处娘娘庙。全国各地都走会,而北京走会最大的特点,还是“子弟玩艺儿”。即便辛亥革命以后大家都没了进项,还会自己花钱来走,讲究“毫厘不要,茶水不扰”,只为了一个词——玩儿!北京话里的“玩儿”含义深广,任何自娱自乐都能叫“玩儿”。
走会走的是礼仪,正式学习走香会这一套要拜师。会首俗称“老都管”,也叫“把儿头”,都得有钱,懂礼仪,有能力组织张罗。人们之间的问候语,是互道“您虔诚”,或者请人劳驾借光,也说“您虔诚”。
走会要举着中幡去朝顶妙峰山娘娘庙、丫髻山娘娘庙。在行进中,中幡要把标旗摘下来,由人扛着走,等到了演练的地方,再把标旗装上。朝山时谁先登山?按照规矩,中幡会第一,狮子会第二,吵子会第三,杠子会第四。这个规矩怎么来的?中幡相当于庙子会的旗杆,狮子会为庙前石狮,吵子会为寺庙山门的门环,杠子会为门闩。
北京房山、门头沟、丰台等地都有中幡,走会时都耍中幡。门头沟千军台、庄户两村每年正月十五、十六下午都耍中幡走会,正月十五下午是庄户村向千军台村走会,正月十六下午是千军台村向庄户村走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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