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二年(1842)四月三十日,序近仲夏,时已黄昏,京师西北 郊的圆明园湖光柳影,在夕晖映照下更见清幽。道光帝旻宁正与一众枢机 大员在勤政殿议事,记载缺略,今天已无法知晓那场御前会议之具体情形。 而据次日所颁谕旨,可知研究了杭州湾与长江防御等重大军情,以六百里 急递分别寄发,当无暇顾及外间的景致。
旻宁素称简朴,既不像皇祖弘历热衷于南北巡幸,也不学皇父颙琰坚 持木兰秋狝,却像他们一样地喜欢圆明园,每年有大量时间于此问理朝政。 英舰由浙东渐移向吴淞口外洋面,长江告急,道光忧心忡忡,连日与臣僚 商讨对策,当天更是一拨拨召见臣工,再与枢机重臣问对定议。勤政殿, 全称勤政亲贤殿,后楹额曰为君难,出自雍正手笔;东西两壁悬挂《创 业守成难易说》和《为君难跋》二文,为乾隆撰作。应是在最近几年,他 才愈益感受到其意蕴之深郁,再看看眼前的几位枢臣,也是一个个面色凝重。 就这样,君臣议至华灯初上,再至夜静更深。
本书的主人公,身兼东阁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的王鼎,因为恩赐病休, 不在勤政殿中,却也身穿朝服来园,默坐于不远处的昨斋庭,像是在等待 首枢穆彰阿,又像是等候皇帝召见。王鼎是在下午略晚时分到的,军机大 臣都不在,小章京告以去了皇上那里,引他到昨斋庭稍做等候。该庭自成 小小院落,与军机直房略有距离,被称作军机处别院,可供枢阁大员饮啜 小憩,甚为安静。已是左副都御史、仍留直的陈孚恩闻讯赶来,其是穆 党中坚,生性明敏,早瞥见王鼎身边案上的大红封套,知有紧要奏疏, 也不多问,陪聊了几句,见王鼎神色淡然,也就借故离去。待穆彰阿、潘世恩等人终于退直,闻知后连忙到茶房与王鼎晤面,骇然见他挂于房梁之上,已是自缢身亡。
王鼎是来上疏的,大红封套中装的即其长篇奏疏。他要等穆彰阿等人说话,还是要等待皇上召见?真的很难说清。由上一次陛见时的交锋,王鼎更清楚地意识到:穆彰阿就是琦善等议和派的后台,皇上也已坐到他们一边。数日来,他从焦灼愤慨中渐渐平静下来,或沉思冥想,或奋笔疾书,将心中要说的话汇成最后一折,再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呈献给皇上。这就是尸谏,陈尸以谏,一死以向皇上谏诤……
一位枢阁大臣的暴亡,且自缢在军机处别院,带来的震惊是可以推想的。逝者当能预想到这种震惊,要的也正是其震撼效果,却难以想象事态的走向
有人连忙解下王鼎,安放在舆车上,锦被遮盖,送往其园邸救治;
有人飞骑往城内,要王鼎唯一的儿子、翰林院庶吉士王沆火速赶来;
有的速召朝中几位王鼎的陕西同乡,前来料理丧事;
更为重要的是要另外造作一份王鼎遗疏,还要由其子王沆亲笔誊写……
是谁指挥调度着这些?虽无记载,亦可推想为穆彰阿。一切都在严密封锁消息的状况下运作,军机处之外,包括不在现场的军机处人员,皆被瞒过。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待次日向皇上奏报王鼎病重去世,呈上王鼎遗疏,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大红封套还是那个,文字则已重新调整,王鼎本人所写的主要内容,据说约有三千余言,魏源诗中称为万言,已被焚为灰烬,飘向浩渺夜空。
闻听此讯,道光帝也觉惊愕。几天前,这位老臣还在御前激切言事,争持嘶喊,怎会一下子就没了呢?他派近侍去吊唁慰问,希望了解到真实情况,然而一切早被遮掩得停停妥妥,就是一个久病而逝。伪作的王鼎遗疏词意挚切,诉说对先皇和皇上的感恩戴德,诉说久治不愈的病况,大有君恩难舍之义。旻宁读后感伤,谕令加赠太子太保,赏给陀罗经被,派成郡王载锐带领十名御前侍卫前往祭悼,复派军机大臣何汝霖代朕赐奠。
王鼎长逝矣,东南沿海的形势更加恶化。
仅仅几天后,五月初八日,英军悍然发动新一波侵华攻势,吴淞之战打响,江南提督陈化成战死,两江总督牛鉴仓皇逃命,长江门户大开。再两个多月,钦差大臣耆英等在炮舰胁迫下,接受英方的全部苛刻条款,签署《南京条约》。耆英是奉旨行事,时人记述旻宁之复杂心境:年已花甲的他,在殿外平台上徘徊竟夜,不断地唉声叹气,至东方熹微始回至御案前,提笔在条约上批朱,并嘱近侍直接交给穆彰阿,不要让祁寯藻看到。王鼎虽死,军机大臣中仍有反对议和之人。
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王鼎都左右不了,甚至影响不了国家大局。天朝独尊的观念,闭关锁国的政策,庸人行政的局限,从上到下的贪腐,致使清朝的军事实力已远远落后于西方列强,碰撞和挨打是必然的。而强盗在家门口耀武扬威,四处烧杀掳掠,残破城阙,毁损田庐,安能觍颜事敌、不加抵抗!鸦片战争以来,不断有文武官员为国献身,如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如定海三总兵,如金华协副将朱贵和江南提督陈化成,皆能率众击敌,战死沙场。然水陆清军,更多的是一触即溃,乃至望风而逃。人民将铭记为国捐躯的英雄,也不会忘却那些临阵脱逃的败类。陈化成壮烈牺牲后,当地百姓为之绘制遗像,几乎家家供奉,有一首流传甚广的《题陈军门遗像诗》:
一战甬江口,督臣死,提臣走;再战吴淞口,提臣死,督臣走;三战乃及金陵城,江涛寂静噤不声。陈将军后谁敢兵?君不见走者弃诸市,死者长如生,长如生,尸祝遍我东南氓。
镇海之战,两江总督裕谦殉国,浙江提督余步云畏怯逃走;吴淞之战,江 南提督陈化成死战不退,两江总督牛鉴仓皇而逃;而当大批英舰开至金陵 城外江面,则一派风平浪静,没有人死战和战死,也没有人逃走。
昔齐人欲侵鲁国,孔子对弟子说: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二三子者,君子之谓,仁人志士之谓也。孔夫子命弟子于家国危难时挺身而出,是儒学精神和道德的呈现。清朝岂无 慷慨赴国难之士?有。如林则徐、邓廷桢,如姚莹、达洪阿,此时皆已流 遣边荒。举朝喑畏啊,王鼎奋身而起,以衰病之躯,以七十五岁之高龄, 以枢臣阁老之尊,为了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为唤醒庸碌怯懦的君王和同僚, 毅然就死,以尸相谏!
不管怎样掩饰遮蔽,王鼎之死的真相还是很快传播开来。人们痛惜之 余,将王鼎比作卫国大夫史鱼,比作楚大夫屈原和晋上卿范燮,他们都是 诤谏不从、以死报国的古大臣,是弘毅笃实、担当道义的典范。秦汉以来, 职位高峻优崇如王鼎者,因事诛戮、争权夺利而亡的可谓多矣,若说到为 国家民族甘愿捐躯,以死诤谏,真也找不到几人。
康熙之后,历代清朝帝王,包括道光,对儒家学说浸润颇深,经筵日讲, 朝乾夕惕,奉为立身治国之圭臬,岂不知城下之盟的耻辱,而以忧患交并, 影响到皇权稳定,所不顾也。穆彰阿、潘世恩等重臣皆出身翰林,饱读圣 贤书,兼上书房总师傅和庶常馆总教习,岂不知礼义廉耻,以大富大贵在兹, 所不顾也。王鼎起身寒素,位极人臣,在京有一个美满温馨的家庭,在故乡有众多仰仗资助的族人亲友,岂不知爱惜身家性命,以大节大义在上, 所不顾也!吴宓先生论顾炎武,提出殉情殉道一说,极有见地。其所 说的道,即中华传统的道德义理、儒家统绪。王鼎是中华文化的殉道者, 平静从容地选择了死,一死以警醒世人,以报国殉国。
本书本来是要以王鼎大传作为书名的,改拟今名,实由于写作重 点的稍稍转移。王鼎形象,只有在与同时大吏的比较中,才更能凸显其价值。 与传主的决绝赴死相映衬的,是更多位高权重者的弄权营私和尸位素餐, 他们都是国之大臣。大臣,国家之栋梁也,既指官职之尊崇,亦内蕴 着道德品行的要求,关乎体和用、守与为。《左传·昭公元年》曰:
国之大臣,荣其宠禄,任其大节。
乃今知较早对于大臣品节的论述,意为君主对大臣要尊重礼遇,取其品性 才具等大端。宠禄:宠幸和富贵。大节:既指品德操守,指临难不苟之精神, 又指国家安危存亡的大局。而在敉平南疆之乱后,道光帝曾为王鼎亲撰像赞, 亦以国之大臣,重在品行开首,重点则在言谨事敬,见出与前者 的明显差异。从乾隆以迄道光,常可见清帝训谕中有二三大臣,以及得大臣之体失大臣之体等字样,期望甚殷,要求多不外言谨事敬。 其也是大臣的应有之义,却非大节。
清代,凡三品以上官员皆可称大臣,出诸皇帝之口,主要指枢阁等贵 近重臣。嘉道两朝,国家由盛而衰,内忧外患,其间的万般滋味,近侍大 臣应先行感知,表现又因人而殊,清正与贪酷,明练与愚钝,耿介与圆滑, 勤勉与怠惰,谨畏与恣妄,共同构成一幅墨分五色的政治画卷。本书以王鼎为引线,以军国大事为节点,带写出一些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或全须 全尾,或数笔点染,着力处在于信仰和担当,品概与节操。
古今中外的政坛,从来不缺少聪明睿智之大员,嘉道两朝亦然。如曹 振镛、潘世恩和穆彰阿,如琦善与伊里布,都富于官场智慧,精擅趋避平 衡之术,也还算不得权奸佞幸。唯聪明才智一旦与私欲相混合,便生圆滑 巧诈,先贤书中倡导的人生准则便被销蚀。下逮德衰,大道沉沦,智惠日用,渐私其亲,数语虽出于魏晋时嵇康之口,亦堪为嘉道两朝写照。然而有中华文化经典的存在,有二三读书种子和清正大员的存在,华夏道统就不会泯灭断绝,风骨、信仰与气节就会因时激撞,愈抑愈强。
王鼎就是一个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