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争,不与人好恶,不与人结党,不与人谈小,不与人评辨善恶,不与人争论是非,不与人夺名抢利,不与人攀位爬高。君子但求一心清净,不动如山,善从如水,恬淡如云。天下自是天下,是非自是是非,于己无干,何来一争?
西河堂与荥阳堂
我妈妈的娘家住在“溪洲”,光听名字就知道是小溪围绕、土地丰饶、风景优美的地方。
小时侯没有交通工具,从旗山到溪洲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每次随妈妈回娘家,总要在路边的芒果树下休息几次,每次坐下休息都感觉自己没有力气再走了,这时候,妈妈会温柔地牵起我们的手,哄我们说:“快起来走,阿嬷家前面的荔枝结了很多很多,等你们去吃呢!”
听到外祖母家的荔枝,我们就像吃了铁牛运功散,一跃而起,奔向妈妈的老家。
一面向前奔跑,一面就会在脑中浮起妈妈生长的四合院,堂屋上镶着“荥阳堂”的金字,砖墙因岁月而显现美丽的枣红色。
“荥阳堂”整个被果树包围,屋前是荔枝和莲雾,屋后是柿子和芒果,还间杂种着枇杷、椰子、香蕉。这是乡下农人的本色,种的树都非常“实用”,几乎没有为观赏而种的树。
花是除外的,院子里有几株高大的玉兰、含笑、桂花,记忆中是终年飘香的。
妈妈的娘家在当地人的口中,叫做“莲雾脚”,因为接近路口有一棵参天的莲雾树。
在走向荥阳堂的路上,荥阳堂美丽的景象就开始变成电影,在我的脑中放映,电影里还有慈祥的外祖母、勤奋的八个舅舅,以及我永远也数不清的表兄弟姐妹。
看到路口那棵高大的莲雾树时,心中的烟火就突然被点燃而爆开了,有一种美丽的悸动,呀!真好!荥阳堂美丽如昔,母亲的家和父亲的家一样美好。
父亲家的堂号是“西河堂”。
我常觉得,每次从“西河堂”走向“荥阳堂”的路上,我的想象与情感总是比我的身体更早地飞跃和抵达,那一路上的感受是十分文学的。
当我们说到“文学”,总不免会陷入某种“奇情”,使我们忽略文学那平实的面貌,文学的情感是溪水一样流注、想象是白云那样自由、优美则是亲人脸上的微笑。如果文学的想象、情感、优美可以落实到平常生活,再平凡的百姓也可以有文学的心。
就像我记忆中的“西河堂”现在已经变成旗山最大的邮局,我记忆中的“荥阳堂”现在是一栋连一栋的洋楼,但这种现实一点也不能阻碍我的情感,我一闭起眼睛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西河堂的朴素样貌和荥阳堂最繁华的岁月。
想象的永不褪色、情感的永不失去、优美的永不变迁,那是我最初对文学的信念呀!
我们与亲人的相见,那在路上的奔赴,不就是一种文学心灵的记忆吗?
我有时会和妈妈谈起从前到溪洲去的情景,我的妈妈就会立刻有了笑意,点燃了内在的幸福。虽然我的外祖母早就离开人世,我的舅舅也因为年老,一个一个辞世,却一点也不会阻挡母亲和我那美好深刻的生活记忆。
犹如一棵荔枝树的姿势,甚至结成果实的样子,也是历历如绘的。
再想到西河堂原在山西,荥阳堂原在河南,父亲的祖先和母亲的祖先不知道经过多少迢遥的路才绵延到如今,我常常坐在那漆金的巨大堂号的匾额前仰头注视,觉得有某些事物触动着我的内心,那就像两条河流在我的心灵交汇而形成一个肥美的溪洲,在那里有繁花绿树、星月平原,还有人的情谊与血泪。
我想,如果我要写什么作品,也是写给那些有情有义、有心有梦的人看,不是写给某些有学问的人品评。好比一朵花在春天开放,是给所有路过的人欣赏;好比一棵树长成绿荫,是给所有的人乘凉,包括那些劳苦种作、平常平凡的人。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大部分时间住在西河堂,偶尔住在荥阳堂,我到荥阳堂的时候,年老的外祖母总是搂着我说:“我的乖孙回来了!”当我从荥阳堂回到西河堂的时候,我的爸爸就会说:“你总算回来了!”
“回来”给我的定义就是回到一个归属的地方,而只要有真正的爱,每一个地方都是我们的归属。
我写作的时候,时常想起童年去荥阳堂走在路上的情景,我渴望带着相识或不识的人,一起去看看那些优美的地方、见见那些淳厚的人,然后在路的两头都可以说:“我回来了。”
为生命的想象、情感、优美找一些空间、找一点归属,才能排遣因长途跋涉而产生的渴望和烦恼吧!
未完成之美
朋友送我一个印度的檀香木雕刻,雕得十分写实精细。
是一个赤裸半身的老农夫,打开鸡笼正在喂鸡,鸡仔也雕得栩栩如生,连鸡毛都历历可见。最美的是那个鸡笼,是一体刻成,每一条藤都像是真的。
我对朋友说:“实在太美了!”
但是在赞叹的时候,我却觉得那完美里面缺少了一点什么,可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把那个檀香木雕和几个铜雕放在一起摆在柜子,每回看见都会生起一个念头:太工整了,仿佛少了一点什么。
今天中午来了一场六级地震,客厅柜子一阵乒乒乓乓,等地震平息,我立刻赶去看,几个雕像掉在地上,铜雕丝毫无损,呀!那老人喂鸡的雕刻品,因为鸡笼太细了,破掉一个不规则的大洞。
我正暗自可惜,把它放回柜子里,突然眼睛一亮,太美了!
原来我觉得欠缺的一点什么,现在因为破洞而补足了,多一点自然、一点随意、一点浪漫、一点创造力。
有破洞的雕刻竟比完整的,更美。
那些历史伟大的艺术总使我有一种“未完成”的感觉。我想,这正是艺术创作与工艺品的不同吧!刻意求工的结果,使作品显得造作而僵硬了。
那种未完成是最美的,人生亦复如此。
未完成确实是艺术与人生的重要因素,于艺术,它带来一种玄想和空间,总觉得梵高仍在燃烧、毕卡索在油彩间犹在玩笑;马远、夏珪还有未尽之意,范宽、郭熙的心留在深深的山林之中。因为艺术的未完成,艺术创作乃无有终极。
于人生,它带来一种遗憾和凄凉,那些令我们感动的英雄事业,是成吉思汗远征失利、项羽在乌江的自刎、拿破仑的滑铁卢。也使得项羽在我们的心中,比刘邦还可亲。那些令我们低徊叹息的伟大爱情,也都是未完成的,想一想,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果结婚,就会在古堡中过着凡尘的日子,梁山伯与祝英台如果洞房花烛,也将在礼教的束缚中,了其残生。呀!还是没有完成的爱情才好啊!
没有遗憾的生命情态、已完成的爱情结局,都将是工艺品,不是艺术创作,那时就要期待地震或台风了。
有一次,我到香港,特别去拜见当代少见的通人南怀瑾先生,问他一个令我疑惑很久的问题:“为什么南先生的作品总是未完成,像论语别裁、孟子旁通、老子他说、禅观正派研究等,而经典总是讲了半部?为什么南先生不把它写完呢?”
童颜鹤发的南先生哈哈大笑,说:“如果我都做完了,你们后来的人要做什么呢?”
然后,南先生告诉我,他年轻时曾随民初的高僧虚云老和尚修行,虚云常常同时在各地盖大庙,却没有一座庙盖完成的,往往明墙屋瓦粗具,他就放下,又去盖新的庙了。
少年的南怀谨非常纳闷,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就问虚云老和尚:“师父,我看别的师父盖庙,都是一盖数十年,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为什么您的庙不盖好一点?还这么粗糙就跑去盖别的庙呢?”
虚云老和尚听了也是哈哈大笑:“我如果全盖好了,后来的人有什么事可以做呢?”
我告辞的时候,南先生拍拍我的肩膀说:“人生不要太求全,求全就多责备呀!”
我至今难忘南先生那白眉毛下面,澄明的、意味深长的眼睛。
未完成,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那就是菩萨的境界了。
像地藏王菩萨的誓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狱若尽,方成菩提。”因为地狱不可能空,菩萨誓言就永远的未完成,也因为这种遗憾,才使我们一想到地藏菩萨就要心酸动容。
像智慧的文殊菩萨,誓言:“在诸佛未成佛前,永为诸佛之师;在诸佛成佛后,永为诸佛弟子。”因为要做老师,所以要境界高远;因为要做弟子,所以要高远中有谦卑,保留一点不完成。
像慈悲的观世音菩萨也发誓言:“要度尽世间一切众生,方成正觉,若有一众生未得度,而自弃此弘誓,别令我的脑袋成千片。”世间众生不可能度尽,所以观世音菩萨就永无宁日了。
菩萨志愿永不完成,所以最高境界叫做“等觉菩萨”或“一生补处菩萨”,也就是已具佛格而不成佛,宁可自己不完成来与不完成的众生常相左右。
传说从前有一位小乘行者证得阿罗汉的果位,断尽了色界与无色界的一切迷惑,永入涅槃,不再生死流转,在涅槃呆久了,想尝尝做菩萨的滋味,于是下入凡间。
他一下凡就看见路边的一个小儿啼哭,问其缘由,孩子说:“因为我的母亲得了眼疾,需要一颗新的眼睛,先生,您可以布施眼睛给我吗?”
阿罗汉心想“做菩萨最重要的就是有求必应”,于是忍痛把自己右眼挖出来,当他把眼睛送给孩子,孩子哭得更厉害,阿罗汉惊问其故,孩子说:“我妈妈需要左眼,你却挖右眼给我,不管啦!你再挖左眼给我。”
阿罗汉听了,大叹菩萨难为,长叹一声,飞天而去。
这是大乘行者编出来贬抑小乘修行的传说,虽不可信,却让我们看到菩萨血泪斑斑的道路。
菩萨比佛更能抚慰我们的心,是由于他的可完成而未完成、可圆满而未圆满,因此温柔可亲。菩萨比阿罗汉更能震撼我们的情,是因为他永留一丝友情在人间、永留一份遗憾未完成。
前面成佛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本来可以浩荡奔赴前程,但后面的路上还有众生憾恨与啼哭的声音,心中不免悲悯不忍,于是选择那未完成的路。这样的画面,何等的美好!彷佛听到远天的音乐,曼陀罗花云上飘舞!
好音乐不必终章,听一小段就能聆赏;好电影不必结局,看十个镜头即已知悉;好的情感、好的人生历程不一定要像圆规画出来的一样,只要尽情尽意,一个片断就够动人了。
保有一些未完成的遗憾来温存,既不求全、也不责备,随缘而不随俗、随意而不随便,如空中苍鹰顺气流飞升,如海中游鱼随海浪而自由,未完成是最美的,人生总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