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钢枪,左手玫瑰
——《贺东久诗选》序
舒洁
右手钢枪,左手玫瑰
——《贺东久诗选》序
舒洁
1987年,在北京魏公村周边,在这座历史与文化底蕴深厚的古城,乃至我们这个国度,都是属于文学的。准确地说,那个年代属于诗歌和诗人,而不是属于资本和商人。就在这一年,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员宿舍里结识了东久。诗人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是真诚的微笑,是他那双不大的双眼从深层发出的微笑,那是诚挚与温暖,而非目光后面藏着冷光。他浓重的宿松乡音使我联想到那片养育了诗人的秀美的山水;他的目光也是执著的,很清澈,当然会留露出瞬间的疑问——不是对朋友,而是对世界;东久具有极强的亲和力,他能够很快召集一群朋友,去学院附近一家新疆风味的餐馆饮酒论诗。认识东久的第一天,在酒桌上,我发现东久既豪爽机敏又充满柔情。那时侯,诗与酒能够自然地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后来我得知,在军艺读书时,东久把他工资和稿费的绝大部分都用来招待朋友们了。毫不夸张地说,那期间,在东久身边存在一个文学沙龙,而他总是当仁不让,成为用自己的银子为朋友们购买快乐的龙主。在东久身边有酒,有诗,有美女才女,有好兄弟。时光流逝了二十六年,在今日京城文学艺术界广为流传的两句话是:跟着久哥走,一玩玩一宿。实际上就是喝酒。东久大诗人的性情体现在很多方面——譬如劝酒;凝视或细心呵护身边的某个美女,为她们写诗,为她们沉默,为她们牵挂——在心灵最高的那棵树木上,结着叫诗歌的果实,这些果实是对一个美丽群体真心的馈赠。由此,我相信,假若东久没有流淌着诚挚血液的心灵,那么他就不可能优美地接近,更不会获得高尚的诗魂。
今天,当我静心阅读东久的诗歌选集时,我想,这个世界辽远纷繁,惟有诗歌与爱情,才能够使我们获得一个怀念往昔的理由。东久诗歌中的绝大部分篇什都是爱情诗,数十年来,东久蘸着殷红的生命之血,用一行一行情诗,铺就了一条通往心灵的道路。不是每一个诗人都可以开凿出心灵之旅;或者说,不是每一个诗人都能够坚持从诗歌的道路上走下去,怀着向善的心胸对自然与人作出诗意的挽留与祝祷。可东久做到了,这得益于诗人对人、爱情与人生深切的体味,和他很少游离的热爱与坚守。重要的是,东久拥有两个飞翔的翅膀,一个翅膀是诗,另一个翅膀是词。这是东久的优势,也是神性的赐予。
东久的爱情诗歌自成体系,在中国新诗田园里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可以说,东久在他大量而优秀的爱情诗歌里创立了令人深思的爱情哲学。东久的爱情诗是异常真实的心灵独白,他为之动情并倾诉的对象是那些最终成为母亲的年轻美丽的女性,他爱她们,以诗歌的形式对她们做出大胆的表述。用诗歌记录的光阴是可信的,真爱不能掩饰,也无法掩饰。在往昔,获得东久爱情诗的那些美丽的女性是幸福的,因为这是诗人所能呈现给她们的最高礼仪,是值得永远珍藏的记忆。在很多年里,东久写入爱情诗里的文字是誓言式的,他是发出誓言的诗人,他渴望人们透过爱情诗章,看到他滚烫的内心。因为永远的别离,东久在《回声》这首诗歌里揭示了存在于大爱中的凄美:“记住他倒下姿势吧/优美地扑倒/急切地亲吻大地/为什么/而不是/永恒地轻吻你。”这样的诗歌会使人自然地联想到战争、和平与爱情,想到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英雄和他所献身的开花的国土。《回声》的画面感是叠印的,首先是诗人自己忧伤地面对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性,她在哭泣,在倾听,枪声已经消隐;一个男人倒下去了,面朝大地,这个倒下的男人是她的恋人。诗人把一首犹如泣语般的诗歌献给她,对她注视并作出平和的安慰,提醒她铭记永别的形态和瞬间,并以提问的方式对她揭示了生命与爱情的亡失,也就是残缺。在一首优秀的爱情诗中,残缺是美丽的,残缺是充满无奈的失去,是永生永世的怀念,伴随着怀念者孤独的时间。如今,出现在东久《回声》里的那个女性已经走远,可一个倾诉与谛听的瞬间凝固了,在《回声》里,在自然里,我们依然能够听到东久的喟叹。
如切开血脉般真实裸露生命的真色与回味无尽的格言和预言,是东久爱情诗歌对中国新诗的贡献。在当代中国诗坛,没有一个诗人像东久那样无畏地敞开自己的心扉,如十七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孤独的骑士,用爱情诗歌接近、赞美、表达对美丽的热爱。不能不说,东久是一位耐力与激情非凡的长跑者,他旺盛的精力一直保持到今日,这个事实本身就是奇迹。阅读东久的爱情诗,我们可以看到奇迹的诞生和延伸。东久的《悬念》、《面影》、《暗示》等五部诗集,是对这个奇迹最为贴切形象的注释。面对世界,我们承认属于个体的生命短暂而珍贵,那么,作为诗人的贺东久,他在默默感受爱情和思索永恒时看到了什么?
“我的目光到处漂泊/呼唤着岸/没有眼睛/回答眼睛//那么,等待吧/即使双目失明/我也会看到/那两颗属于我们的星星”(贺东久:《眼睛》)。从大地到星空;从起点到过程;从等待到重逢;从目光到心灵;从瞬间到永恒。东久用异常精练的语言描述了诗意无限的时空,并自信地预言了最终的可能。在诗歌中,东久的倾诉对象是隐在背景里的,我们只能想象她的身影。然而,她确实是一条承载着东久爱情诗歌之舟的柔美的河流,她激励诗人完成了从激情冥想到激情呈现的过渡。
《请望窗外吧,朋友》是行走中纯粹爱情的图景和恳求。在这里,行走的概念,是指两颗心灵相对并凝视的状态。大概是春天,诗人看到青青草地上黑白两色蝴蝶飞舞追逐,阳光在两只蝴蝶的翅膀上颤抖。诗人说,那是两颗心,共鸣着热情与温柔。这是窗外的景观,一个诗人的发现。在窗内,诗人的身边坐着年轻美丽的女友。自然、蝴蝶、阳光与人,使诗人的联想超越了现实,在更高的精神层面上,诗人获得了这样的诗句:“让我们也靠紧一些吧/高举起手/拆掉这间古老的房子/把爱/裸露给自由。”如果我们承认存在启示,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承认,那个倾听诗人歌唱的美丽女性不会拒绝这样的诗句和诗人的恳求。这是诗歌的魅力,首先是东久人格的魅力。试想,一个资质平庸想象力苍白激情孱弱的所谓诗人,断无可能写出如上的诗篇。
东久善豪饮,当他微醉时,我常常产生一个错觉,仿佛我们正置身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魏公村,也就是东久用工资和稿费请朋友喝酒论诗的美好年代。可事实是,我们那一代诗人和生活中的无数人一样,真的已经走到今日了。我们面对着越来越高大的建筑,越来越宽阔的马路,越来越迷离的色彩,越来越沉寂的诗魂,越来越疏远的人心,越来越迫近的属于我们生命的每一个早晨和黄昏。我们要说,存在于东久诗歌中的年代和记忆是如此的亲切!他记录了那个年代的真实、渴望、思索与追寻。在广大的诗歌世界里,东久曾经举起手臂暗示旗帜;迈动脚步唤醒道路;捧出心灵呈现爱情;放飞目光飘入永恒。东久喜欢散步,我曾陪他从夜晚喝酒直到黎明,而后他说去散步。那个黎明,我和东久走在京城寂静的北郊,就像两个寻找家门的弟兄。就在那一天,我在东久身上获得了新的发现,当东久无言行走时,我突然觉得他真实的形象更接近于我故乡科尔沁草原上灵动而孤独的银狐。我的意思是,作为诗人的贺东久,从未停止心灵的散步。而银狐,差不多是一种存在于优美传说中的生灵,被一代一代草原人所深深敬畏。
于是,我暗想,在往昔的岁月里,除了足迹和记忆,一个诗人能够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毫无疑问,这就是留在怀念里的诗歌和诗歌里的怀念了:“呵 我的维纳斯/当我将要逝去的时候/让我在你耳边大喊一声我爱/这时请不要拒绝/不要拒绝一个灵魂的苦恋//我将迈着凯旋者的步伐走向未来/脚下躺着的是——锁链。”这是东久诗歌《苦恋》中最后的一节,是他留在岁月里的声音,是别辞,是永不褪色的辽远的空间。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贺东久的军旅诗歌,以其极具鲜明的意象与绝对饱满的激情,成为三军精神世界最为亮丽的风景线。东久军旅诗歌的独特性在于,他的诗中既有灿烂的剑气,又有温暖的柔情,就如神翼展动。从军人到诗人,从士兵到将军,他的军旅诗歌,形如镌刻的印痕,亦如斧凿般的记忆,诠释着每日黎明初现,每夜星光辉映的过程。毫无疑问,这个过程伴随着光荣。在和平年代,一个军人的战史是怎样写成的?在《活着,永远记住》一诗中,东久说:“要活着/就永远记住/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罪行/士兵/请永远保持/高贵的/血性的冲动”。“感谢你/引导我闯进血与火的人生/我的战史/将这样写成/第一部:恐惧/第二部:镇定/第三部:英勇”(贺东久:《我的战史将这样写成》)贺东久军旅诗歌的穿透力,常常让我联想到诗人的智慧,他的胸怀、情怀与豪迈,使一个富有信仰的军人与诗人的精神世界呈现立体性,其无可替代的深远影响,必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凸显出来。可以这样说,在上个世纪,贺东久是军旅诗歌创作群体的领跑者,他超人的才华与对诗歌的虔诚,成就了他一系列掷地有声、脍炙人口的军旅诗歌佳作。这些作品,在当代新诗坛上,其形象的比喻就如碑一样,形态庄重,背景朗然。
关于东久的诗歌还有很多,如《纪念碑》、《伸出花丛的枪口》、《谁配做容纳你的天空》。在此,,我不能细而论及。必须补充一点,东久的长诗《面影》是他军旅诗歌的代表性作品,这首长诗的副标题是“从军之忆”。在长诗的终章,东久说:“举向天空的手臂啊/注定在祈求中/保持宣誓的姿势/不在战火中永生/就在和平里衰老/直到桂冠被时光之鹰/啄成空洞。”这节诗歌,被我视为作为军人和诗人的贺东久,对未来岁月庄严的宣喻。
作为东久昔日的好战友,今日的好兄弟,我们有理由为永恒的爱情祝福!为珍贵的和平岁月祝福!为一生中难以忘却的军人情怀祝福!——贺东久是这样一位诗人,他以一系列璀璨的诗歌铸就了一生。而右手钢枪,左手玫瑰,则是他丰富人生最为形象的写照。
2014年4月28日傍晚,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