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家唐晓渡:徐迟先生的创作跨跃不同的时代,前后绵延达六十多年,且涉猎多个领域,毫不夸张地说,其作品不仅是一部连续的的个人心灵史,而且是一部打开的精神现象学,并由此折射着现当代包括文学史在内的历史进程,以及转型期一代知识分子曲折的心路历程;反过来,这些作品又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作为精神-语言存在的徐迟,一个饱经沧桑而又始终敞向未来,敏感、好奇、博学、多思、丰富而纯粹的徐迟,一个似乎永远激情充沛,且不失赤子之心的徐迟。这样的徐迟不会随着他肉体的消亡而消亡,恰恰相反,其中蕴含的生命和存在的秘密,正如他笔下曾经感动了一代人的“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值得我们反复重新认知、品味。
自序
这第八卷真似乎有点摆杂货摊儿的样子了,此之谓《杂文集》。上、下编各五六十篇,共一百二十来篇。不过,再一想,还是有大批的三十年代的杂文,发表在上海、香港,
自序
这第八卷真似乎有点摆杂货摊儿的样子了,此之谓《杂文集》。上、下编各五六十篇,共一百二十来篇。不过,再一想,还是有大批的三十年代的杂文,发表在上海、香港,甚至在南浔的报刊上的,零零落落的杂文,目前却已无法找到它们的了。早先的那时期里,我所写作的,一般地比较专一、单纯,还有点孤僻,孤芳自赏,人在刚开始的时候都如此,渐渐发了点新的萌芽,长了点新的枝枝丫丫。生命逐步发展,友朋也多了起来。到后来就有了一些啰唆、麻烦、争吵,乃至有了许多的麻烦了。越来越麻烦,越来越复杂,到后来不知不觉连破铜残铁也多起来了,好在没有当真去看重它们,收集它们,根本不想弄成什么书籍的。一去六十多年,到晚年却又拣起它们来了。此事还是特别经过徐鲁先生帮忙,从故纸堆中收集、整理、汇总、编辑而成的,竟然一卷编成,我这《文选》就算有了个样子了,于心亦大慰。似乎我这个人的精神生活就全都摊了开来,全盘托出,交给了公众。茶米油盐,酸甜苦辣,大都有了一些,再不缺什么了吧。
有一篇《读书人纪事》还值得一提,说到的是,人啊就那么奇怪,这里那里都有许多人,在各自干一些事,在尽一点心意。他们是但知耕耘,也不计什么功、过,什么得、失的。有个人读书曾作一些札记,寻找着毫不相干的一条条海上的新的航路。而当这些札记,在特定的时候放到了哥伦布的手上,才发生了发现一个新大陆那样的重大的作用。我是在什么时候看到这件资料的呢?不知道了,但我却抄录了它,写进文章。后来根本不记得它了。可是马国亮先生记得,转回来告诉我说,这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他说得那么认真,则马先生给我的印象,也许更深于他所得到的了。有些事就是如同火种的可以传来传去的。一个火把可以点亮一百乃至一千个火把,有时却任何一个火把都没有被点亮过,然而重要的是火把闪闪地亮着。火把是普罗米修斯这个智慧之神偷来的,是他送给人类的天火。天火就是智慧!现在正有人在研究,生命是怎样从太空之间产生出来的?是什么使人能够爆发出这样无限光彩的智慧来的?这智慧是会传遍整个宇宙的呵!最神奇莫过于宇宙产生智慧这事了,然后智慧将改造这个神奇的宇宙。我并不是在说大话,事实如此。杂文固小道,却也可点燃什么的。虽然因果是并不存在的,世上一切事皆偶然发生。现在有人用紊乱数学来寻找规律出来,人真是聪明得不得了。看来宇宙之谜最后是会全部被人一个一个地破译出来的。
艺术与医术 我每一想到里尔克(RainerMariaRilke)曾经给病院里的病人写诗,就有了一个快乐的幻想:
哪一天有这事:一个最完备的医院聘任我做病院诗人,我将发生两个作用。
其一、我给那些在病床上不能动一动,更不能激动的,不能看书,不能清醒着的,隐隐地或微微地疼痛的或万分地寂寞的病人,念一点短短的诗。念了一两遍以后,病人已经把诗背出来了;他可以咀嚼这诗,一天,两天。
其二、我将给一些有心病的病人医心病。这样的诗,我猜想起来就难写得不得了。其原因倒还是有心病的病人未必肯把他们的心病告诉病院诗人,因此病院诗人先要发掘病人的心病,诊断既定,才能下手写诗。这样的诗,也许是健康、愉快、温暖的,也许是苦涩的猛烈的一粒特效的药丸,但是我没有这样的诗,所以不知道,不能多说。
有一天早晨,我从重庆带走了九朵莲花——想象力丰富的人把我的一条游泳用的大毛巾浸湿了水,把莲花的花梗护了起来——这是一路上,都是让人啧啧称赞的莲花。我是带了这束花蕾去中医院探望两个病人的。
于是我想到病人会呆望了半天的鲜花,会半天生活在这鲜花的成瓣的山谷、波浪中间,很安慰,很平静。花朵会安慰了病人;然而,我,诗人,怎样可以请出花朵来为我安慰病人?我有我的诗,我应有我的诗。是啊,为什么不用我的诗创作去安慰那两个病人呢?别人赠花,我该作诗。
这天的黄昏里,一位医学院的毕业前夜的学生苦痛地问了我一个问题。昨夜,医院里的一个看护自寻短见了。他要知道,一个医生应不应该救活一个寻短见的病人?从医学的观点来说,他最近就要背一遍“希卜克拉特斯的誓言”(Hippocrates’Oath)了,那誓言里说一个医生应该尽他的能力救活一个只要还没有绝望的病人。然而,一个自寻短见的人是已经以行动来表现他的并不能再爱这个尘世,决不愿意再生活在这尘世里,那么,他说,从“人道”的观点来说,为什么医生要救活他,使他在尘世之间受更多的苦呢?
我战颤地想起,医者仁术。
更战颤地想起这些画面——病人已经抬到医院的门口,却因为付不出钱,一些医院的职员们,任病人流着血,喘着气,和死挣扎,为苦痛所磨折,不让医生给他诊断,冷漠地,无表情地,对病人的家族的哀求,严辞峻拒。
一个医院尽管采取德国制度,或者美国制度,这些制度尽管怎样的科学化、合理化,一定要付得出钱才能享受。这等于是一个民主国家,或者希腊公民社会,付出了钱以后,一切民主的自由才能享受,一切城市中的自由才能享受。但是把这些话告诉这位毕业生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一个医生应该医治两者,其一,病人的病,其二,这病的病根、病因,病人的心病。一个医生,天天和苦痛的人类、人类的苦痛生活在一起,应该有这样“人道”的心肠,除了挖去一块烂肉,开出一张药方,还应该知道病人的苦痛的心,给这苦痛的心注射对人生的积极的态度,对尘世热烈的爱恋,对生命的理想无休止的追求,等等精神上的药石。
一个自寻短见的人,只要你还能救活他是一定要救活的。但是一个医生在救活了他以后,不能以为他自己的责任已经完了。医生该第二步地医治这自寻短见的人的心的创痛。如果医生救活了他,但止于这第一步医治,不再进行第二步医治,他有没有救活这个人呢?没有。一个医生必须在第一步医治,救活了他的人以后,第二步医治自杀者的失望情绪,救活了他的心;要医就得医到底。
那位毕业生是同意我的意见了。但是他觉得很困难,就说这第二步医治是否指精神分析学呢?我觉得不是。辉煌的精神分析学还是医治一种肉体上的疾病的科学;一个有贫穷病的人,精神分析学至多使他把穷话说了出来。这第二步医治该从社会科学、政治经济学中间去学习,这中间有着人类的心病的各种病状,各种法则。
我忽然很骄傲地对他说,人类的疾病第一步医治是由你们医生担任的,那第二步医治,这几千年来,都是诗人担任的呢。
为了能够第一步医治病人,医学生们念了医预科还要念四年五年,解剖人体,又在显微镜底下研究血球和病菌,既有各种的实验,又有几年的实习;为了要能够第一步地医治病人,医学经过了多少前仆后继的研究实践,而后逐渐地昌明,征服了好些疾病,成为人类文化中间最珍贵的一种学问。
更为了能够第二步医治病人,诗人和艺术家怎样观察人生;研究了社会学的学问,更经验了社会的生活,深刻地把握了政治经济的背景,那些必然的法则,更体味人间的千百万的苦痛的灵魂,各异其趣的情感;他们的平静、震荡、欲望、爱、喜悦、迷醉、温暖、热情、昏晕、疯狂、满足、坚决、背叛、离异、动摇、失望、颓丧、寒冷、惊慌、疑惑、踌躇、悲哀、疼痛、剧痛、痉挛、不安、焦躁、咬牙、切齿、愤怒、光火、忍耐——这也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成为一种人类文化中间的最珍贵的学问。
然而在今天,医学院里却还没有社会科学的研究,医院里也没有专任的病院诗人。而病院里的病人却无不是患了肉体上的病,又患着灵魂的病的;而病院外的病人却无不是患着严重的灵魂的疾病,又患着潜伏的肉体的疾病的。
现在,我又想起正在病院中我所熟识的病人以及我所不熟识的其他病人,我知道他们有些是在苦痛之中,有些是在寂寞之中,这样想象了,我就忍不住写些诗,只要我能减少他们一分一厘的苦痛,解除他们一分一秒的寂寞。再想一想,在病院外有着整个苦痛的人类,有奇形怪状的人类的苦痛,我更忍不住写诗,只要我也能减少他们一分一厘的苦痛,解除他们一分一秒的寂寞。这想象和感觉可以使诗人忍不住写诗,使画家忍不住绘画,使音乐家忍不住作曲、忍不住演奏,使戏人忍不住演戏。现在我想我们知道了艺术的一种功能:艺术者,医术也。
附“希卜克拉特斯的誓言”:
余请多数之男神女神为证,向治疗之神阿波罗(按:亦诗歌之神)宣誓,尽余之能力及思虑,守此誓约。
……余之服务目的在尽余之能力及思虑以谋患者之福利,不再招致彼等之祸害。虽有所请,亦不愿将有害之药剂给予任何人。不宁惟是,且决不劝告彼等使用此药剂,尤不愿帮助意欲堕胎之妇人。于趋入任何家庭时,均以患者之福利为前提,务期不致陷于腐败与堕落……若余违犯医约,请赐余以最拂逆之命运!(缘自沐绍良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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