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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个黄昏与黎明(知青记忆)
《那些个黄昏与黎明》是他的首部系列散文集。作品从农村最普遍的事物开始,通过对村干部、光棍汉、吃糖葫芦的小孩、翻泔水缸的大人、校长、乡官、代销点、小毛驴等丝丝入扣的刻画,再现了一个特殊年代里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富有质感的文字向人们展示的不仅仅是往昔的记忆,也不仅仅是痛惜、留恋和反思,更是一种历尽沧桑之后有关人生的把握、判断及态度。由字到句,由句到章,层层透露出一个落后、贫寒以及苦难见证者胸怀的广阔、哲思的深邃和精神的硬度。
作者以思想、情感、灵魂、那些和着血泪与温情的生存体验,为我们构筑起一道时光之桥,让我们借助他的文字重回一段特殊的历史和一段复杂的情感。
不同一般的书
叶辛 《那些个黄昏与黎明》是杨俊文先生的一本散文随笔集,一本和他的知青生涯有关的集子。 今年是“文革”期间掀起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45周年。这是因为当年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起始于毛主席于1968年12月21日晚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那条最高指示的发表。而千百万知识青年,真正落实这条指示,身体力行地走向广阔的天地,是在过了1969年的元旦和春节之后。可能是大多数知青步入了老年的门槛,可能是到了这个年龄段的人都爱回忆往事,近年来各种各样的知青回忆录、知青文集、图片集、摄影集、谈话实录……特别多,收到这些写真性质的文集,我总会饶有兴致地翻阅一遍,选出那些感兴趣的篇目,细细地拜读。原因很简单,只因我也曾经是个知青。我时常想,知识青年离开农村之后,有的当了外交官,有的当了高级军官,有的当了高级知识分子,有的成了省部级高官,有的成了名教授、名艺人、名学者……后来的人生也很精彩,但是他们为什么不约而同地觉得,知青岁月永难忘怀呢?他们为什么最愿意回顾的,还是插队落户的日子呢? 其实他们的心愿很简单,只是希望不要轻易地忘记这段历史,从而愈加珍惜今天的生活。 不同一般的书 叶辛 《那些个黄昏与黎明》是杨俊文先生的一本散文随笔集,一本和他的知青生涯有关的集子。 今年是“文革”期间掀起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45周年。这是因为当年波澜壮阔的上山下乡运动,起始于毛主席于1968年12月21日晚上“知识青年到农村去……”那条最高指示的发表。而千百万知识青年,真正落实这条指示,身体力行地走向广阔的天地,是在过了1969年的元旦和春节之后。可能是大多数知青步入了老年的门槛,可能是到了这个年龄段的人都爱回忆往事,近年来各种各样的知青回忆录、知青文集、图片集、摄影集、谈话实录……特别多,收到这些写真性质的文集,我总会饶有兴致地翻阅一遍,选出那些感兴趣的篇目,细细地拜读。原因很简单,只因我也曾经是个知青。我时常想,知识青年离开农村之后,有的当了外交官,有的当了高级军官,有的当了高级知识分子,有的成了省部级高官,有的成了名教授、名艺人、名学者……后来的人生也很精彩,但是他们为什么不约而同地觉得,知青岁月永难忘怀呢?他们为什么最愿意回顾的,还是插队落户的日子呢? 其实他们的心愿很简单,只是希望不要轻易地忘记这段历史,从而愈加珍惜今天的生活。 读了杨俊文先生的《那些个黄昏与黎明》,我最想说的,也是这层意思。 杨俊文先生出生于1956年。他下乡时18岁,已经是1974年了。用知青一代人的话来说,他是小弟弟。尽管只在辽宁省建昌县碾子沟大队插队落户了近3年的时间,但是他在这3年时间里用心感悟,用整个青春的热情投身于乡间的生活,他干农活、干粗活,吃粗糙难咽的伙食,住尘土纷扬的土炕。可在这过程中,他细心地体察着知青的感受,体察着农民们的辛劳和憨厚,接触着东北农村里的男女老幼,否则他写不出“农村里的老人才是真正的老人”这样的话。 正因为有了知青岁月里的用心感悟和体验,今天他才能写出这些散文和随笔来,但这些饱蘸着他感情的散文、随笔,不是一般的生活实录,不是空泛的怀旧,而是以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以他的灵魂,以那些和着血泪与温情的生活体验,为读者构筑起一道时光之桥,让我们借助他回忆的情愫重回那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重回那一段他青春起步的岁月。 比如他写到的在乡村看电影的场景,几乎所有的知青都经历过。但是在他的字里行间,又透出当年的知青和农民们,是多么饥渴地盼望着文化生活。又比如他的《家书》,通过为不识字的农民代写家信,刻画了一个年轻的战士对待二位女友的态度,以及当父母的本真的天性。再比如写下乡第一天的《插队之夜》和离开农村那一日的《返城》,既写出了千百万知青共同经历过的“第一天”和“离别之泪”,又写出了碾子沟插队知青们不同一般的插队之夜和返城的波澜。《插队之夜》中女知青的突发疾病和雨夜送救,《返城》里把知青分成几拨回归的情节,始终吊着读者的心,堪称是神来之笔,又是生活的天赐。 看得出,杨俊文的散文随笔,在朴素的叙事中有他独到的抒情,在看似平易中显出深沉的意蕴,在平实中见新奇,读来让人咀嚼再三,深长思之。 这就显得很不易了。 《那些个黄昏与黎明》是一本有关知青生活的书。但她又是一本不同一般的知青生活之书。 是为序。 (作者系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杨俊文,满族,辽宁省锦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协全委、长春作协副主席。1974年下乡插队,当过教师、食堂管理员、采购员、记者、编辑、公务员、企业高管等。1975年开始发表诗歌及散文作品,先后在《诗刊》、《作家》、《美文》等国内数十种刊物和媒体发表大量诗歌及散文作品。著有诗集《心律》、《怒放的石头》,被众多评论家誉为善于“能在平淡中求精深,化腐朽为神奇”的实力派诗人。
1、插队之夜
2、忧郁的吴祥 3、苦涩的尊严 4、家书 5、让寒夜远去 6、喝粥 7、课钟 8、看一场电影 9、荒野上的诗情 10、光棍 11、豆腐 12、夜色如约 13、吃派饭 14、魔鬼的故事 15、那些个黄昏与黎明 1、插队之夜 2、忧郁的吴祥 3、苦涩的尊严 4、家书 5、让寒夜远去 6、喝粥 7、课钟 8、看一场电影 9、荒野上的诗情 10、光棍 11、豆腐 12、夜色如约 13、吃派饭 14、魔鬼的故事 15、那些个黄昏与黎明 16、批判会 17、地震 18、代销点 19、杀猪 20、两头驴 21、阴影 22、白蛇风波 23、分红 24、结缘范敬宜夫妇 25、返城
插队之夜
夜里往往是做梦的时候,梦能做长,天就亮了,一夜自然过去。 1974年7月30日的夜,却成了我的梦,以至40年尚未消逝。我仍然无法判断那个生活起点的夜晚,遭遇的是悲是喜、是忧是欢,也无法探究从那个夜晚开始的一切,与今天的一切有何种缘由。只是它常常走进我的梦里,且无数次看到它笼罩的新奇、不解、感奋、无奈、希冀、怅惘的一双双眼睛。岁月和岁月里的人早已远去,而那个夜晚却停留在那里…… 两辆解放牌卡车从铺着沙土的县道上下来,沿着坑洼弯曲的小路,摇摇晃晃地进村时,太阳快要落山了。翻山越岭地跑了将近一天,终于来到辽宁西部与河北省青龙县交界的碾子沟大队。 知青点的房后站着好多人,其中有许多老人和孩子,还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挤满了从东到西的一条土路。看这场面事先像是有人安排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辆畜力车的偏僻地方,突然乘汽车来了这多么城里人,对从未见过汽车开到这里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件惊天动地的事。见车开过来,人们先是翘首相望,而后迅速躲闪到路两边。车开到他们眼前,却没人为这支队伍鼓掌。他们也许不习惯用掌声去表达心情,况且他们也无法预知这群年轻人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我看到他们身着的破旧衣服和怔怔的眼神,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这里的一切。 车一停下,尘土便忽地翻卷起来。这也许是城市与农村最直白的迥异。当地的人不像我们,怕尘土飞进嘴里,非要眯眯着眼睛,用手把嘴捂住。他们对待尘土的态度像是没有尘土,依然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群远道而来的青年男女。 大家打开车厢板,纷纷跳下车,双手拍打一阵衣服,男女四十三人,便在两名大队干部的引导下,按性别分别走进一幢房子的东西两个走廊。这就是知青宿舍,是这些年轻人思想的快马从未奔驰过的一个角落。 知青点的路北是学校,晚饭是大队特意安排的,吃饭的地点就在学校的教室里。尽管一阵热情相让,但进去吃饭的不过十几个人,女生没有一人去吃。在学校的操场上,大队举行了欢迎仪式。先是大队书记讲话,他站在教室的屋檐下,只有短短几句,大意就是欢迎毛主席的客人,有困难找大队,希望扎根农村等等。然后算是文艺演出,节目由当地的农民自编自演。操场上摆放许多凳子,大队有专人负责招呼知青一律坐在凳子上。那场面像是唱大戏似的,不知来了多少人,但他们没人坐凳子,全都站在知青周围,有些人还站在了教室的屋顶上。 节目有唱有跳。看来这里多日没有下雨,地没有半点的湿润,几个人跳起来,烟尘很快布满了整个操场,并向四周飘散开来,把黄昏的颜色勾兑得更像黄昏。知青们旅途劳顿,加之一日之内便由城市到乡村,所以兴致不高,有些女生如黄昏般阴沉的脸,用头巾蒙盖着,把头深深地低下。坐着看节目的,只是躲避着弥漫的尘土,却无意地冷落了山里人的热情,没有人为节目鼓掌,鼓掌的都是站着的当地人。其实,尽管那些节目简单,除了“四老汉学毛选”、“三句半”、“数来宝”,似乎再没有什么,但毕竟是大队经过认真准备的。知青们对此却不以为然。直到现在,我仍觉得辜负了那份纯朴的情义,一直想把没鼓起的掌声再补给他们。 以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回到宿舍,才开始细细打量眼前陌生的新居。可能是大队接到安置知青的任务晚了,宿舍虽然建好,还没有来得及分割出若干个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筒子屋”,每个屋足有二十米长,一眼望去,尽是一块块裸露的土坯。里墙全是用土坯垒的,从外面辨别不出。外墙堆砌的全是石头。当地的山土层薄,大都是没用的碎石,后来知道,建知青点砌墙的石头是从附近的河底挑拣出来的。石头没有方圆,当然没有鲜明的棱角,缝隙用白灰掺拌碎麻勾抹。屋里的土坯贴着外墙的石头,只有一米左右的高度涂抹了泥,虽不平但很光滑。男女的分界,也是一道摞起的土坯墙。由于墙距离棚顶已不够一块整坯的高度,顶部便没有封堵。整个墙体没抹上泥灰,坯间都有明显的缝隙,使两边说话的声音如在一室。 炕同样是用土坯搭建的,屋子长,炕也长,尽管上面铺盖了崭新的席子,从一侧向另一侧看去,席面却有明显的凸凹。脚踩上去,心却悬起来,生怕土坯突然塌陷下去。所有的土坯都是同样的尺寸,每一块有一尺半的长度,宽度是长度的一半,二寸厚,比城里建楼使用的红砖要大得多。这里看不到红砖,土坯是主要的建筑材料。打土坯要把叶草切割成一两寸长,搅拌在泥里,这样会增加泥的黏结度,否则坯晒干了,会龟裂得派不上用场。这打坯的工艺很粗糙,叶草并没有和泥亲吻在一起,而是刺猬似的在坯面向外翘着,翘得让人心里不安,仿佛稍稍一动,就会被那翘起如针的东西刺痛似的。 小时候在外祖母家睡过土坯炕,冬天屋子里暖暖的,全是炕上散发的温度,那只老花猫从早到晚蹲在炕头,听坐满了一炕的人天南地北“侃大山”。而在这样的房子里,虽然是暮夏,也没有那种温暖,更没有人喜欢说什么。大家忙着把行李打开,相互商量着选择自己在这铺炕上的位置。炕已有人提前帮助烧热,但由于土坯尚未晒干,躺在炕上有股湿漉漉的水汽,在身下蒸腾着。大家不停地翻身,又不停地坐起。此时,昨晚家里的床与今夜土坯炕的对比,让浑身上下不知如何安放是好。 我忽然有种被土坯包裹的感觉,又像是被厚厚的泥土掩埋,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又不敢大口地呼吸,似乎害怕空气中有土被吸到肚子里。没过多久,那土的味道越发浓烈起来,浓烈得直往鼻孔里钻。课本里泥土的气味历来都是芳香的,湿湿甜甜的清新。过去一想到泥土,就想到从泥土里生长出的粮食。谁知屋子里的土的味道,却怪异得不像土,更不像课本里描述的捧在手上的土,那味道像溢出的一股并不潮湿的霉气,也像晒得发焦的蛤蟆烟浸出的隐隐的干辣。 在这样的气息充盈弥漫的夜晚,不能不对泥土的情感产生疏远与厌恶,进而想到未来无法离开种种关于土的日子,一颗火热的心骤然遭遇冷却,屋子里的一阵嘈杂早已变得鸦雀无声。也许土坯的灰黄恰如当地社员脸的颜色,所以没有人敢公开站出来反对土坯,当然还有从土坯里散发出的气息。并未晒干的松树枝在炕洞里燃烧,烟,从土坯的每一道缝隙里窜出来,在席子编织出的条纹上飘移着,谁也嗅不出那味道是烟还是土。 分界墙土坯的间隙,透着微弱的光亮,外面有风,光亮一闪一闪的。来之前,没人通知插队的地方是无电村,要点煤油灯。这种远离城市灯火的照明工具,只有远在故乡的父亲的父亲才熟悉。从电灯到煤油灯亮度的强烈反差,时光仿佛被推至一个古老的年代,起码是祖父在炕头抽着旱烟而祖母在一边摇动棉花车的岁月。没人在今晚看书写信,所以灯光昏暗与否眼下无关紧要。我并不嫌弃眼前光线的昏暗,也许因为它更像祖辈的夜晚和夜晚里祖辈的目光。 灯点亮了后,大家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转到煤油灯上。记得给男生宿舍配备了三盏灯,没有专门挂灯的地方,随意放在炕上几个位置。每盏灯前都有几个人围着,看从灯罩里放射出的橘黄色的光亮。谁离灯火的上方近,谁的鼻孔便很快挂满了一层黑灰。 大队书记有些放心不下,过来看望大家。他看有人围着灯看什么,猜出城里人的一份好奇,话题便说到眼前的煤油灯。开始听时觉得有些不解,后来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且又不免酸楚。他说,现在全大队的社员家家点煤油灯,公社那边去年有了电灯,还不知道啥时候线路能拉到这里。老百姓点灯可不是随便点的,天快黑了没人点,因为恍恍惚惚能看见,摔不了跟头。月亮要是亮堂堂的,如果妇女不纺棉花线,家里也不点灯。天黑得啥也看不见了,才把灯点亮,但灯捻子也不往大了挑,捻子长了屋里倒是亮,可油不到一袋烟工夫,准能下去半个指头,要是点一个多小时,灯捻子就像喝油似的,油灯罐小的,油就被喝得干干净净了。 大家听着,禁不住有人插话:那就再添满油呗,要不换一个大点儿的油罐。大队书记知道,这样的提示该有多么幼稚。习惯了城市灯火的十七八岁的孩子们,无法想象那小小的油罐里的煤油意味着什么。后来总算明白,社员们早早睡去,并不全是因为一天的劳累,煤油灯古老的昏黄充满了一种贫穷的色调。 买一斤煤油五毛钱,而每天十个工分,上年分红时有的生产队日值不到一毛钱,没有几家舍得把吃盐的钱都让灯捻子吃光了。等到快过年了,每家才肯花钱买蜡烛,有的买一包,有的按支买,除夕夜把蜡烛点上。过了除夕,剩下的蜡烛就得省着用,不能天天晚上点。即使点蜡烛,亮一会儿就吹灭了。有的家非要那种喜庆,让烛光照照亮,见火苗大一点儿,就忙着用剪子把蜡芯剪平。芯的长度控制住了,蜡烛不淌泪,就节省了。到了正月十五,还会有蜡烛亮起来。过了十五,屋子里亮的就是煤油灯了。 没有人不感激爱迪生,他把电带到这个世界。如果山里的人知道是19世纪波兰的一位发明家发明了煤油灯,便会对他更加充满感激。他让黑夜有了光亮,尽管那光亮昏黄而又微弱,但为他们节省了昂贵而稀缺的麻油和所有的植物油。 知青点里煤油灯的款式是村里不多见的。灯座是镀铜的,上面是玻璃罩,像个大肚葫芦。灯捻靠一个小小的旋钮调节长度。社员家的煤油灯大部分用钢笔水瓶或西药瓶做的,煤油倒在里面,上面拧个铁盖或盖上圆形的小铁片,铁片中心打个孔,把用棉花搓成的捻子伸到油里,用火柴一点灯就亮了。但它远不如知青点的灯亮。 知青点的灯光与城里的相比,便如黑夜的萤火,在青涩心灵的窗口,闪动着许许多多令人迷惘的故事。围坐在煤油灯前,看那跳动的光亮像是眨动的泪眼,带着一种苦难远远走来,轻轻地向你诉说,让你屏息静听下去,直到你什么也听不到,最后还是看那灯光,看它虚弱无力的闪动。有人靠近灯前,忍不住拨弄灯的旋钮,让灯再亮一些,像是要拨亮某种希望,而昏黄的灯影在黑夜里依然是那么昏黄。 最令人难耐的是突如其来的雨声。 那个季节本来不该少雨,谁知干旱久了,雨攒到了一起。白天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太阳落下去还留了一片晚霞,让人感到安谧而温暖。刚要入睡,雨来了。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只看到雨点落在柏油路上,落在对面人家的房顶,掀起一层薄薄的烟雾,似乎听不到比“哗哗”更猛烈的雨声。这山里的雨下得倒很特别。 知青点的房前有不大一片青纱帐,种的玉米有一人左右的高度,雨点落在庄稼的叶片上,发出沙沙的均匀的声响,只是轻轻的一个节奏,没有任何杂音掺和进来。开始不觉得是雨,以为是起风了,直到雨点打在窗上,才知道真的是下雨。 刚到这里,就听大队干部说,老天再不下雨,今年就没多大收成了。雨声也许会让山村里的人兴奋得从睡梦中醒来,并一直听下去。而对我们这些刚刚踏上这块土地的城市青年,增添的只是一份惆怅不已的心绪。 雨声由轻转重,雨水倾泻到头上的棚顶,沉闷的轰响像有车轮在房上接连不停地碾压着。听那声音,仿佛一群骏马在奔腾,更像是咆哮的洪水,在房子上滚滚奔泻着。城市的雨下得再大,在屋子里听雨声,也没有半点的惶恐。我担心房顶即刻会被冲塌,担心泥水、瓦片、檩木一同倾落下来,担心会被掩埋在废墟之中。大家纷纷坐起,眼睛死死地朝头顶上张望,仿佛用视线能将房顶支撑住。 其实,当地不论哪家的房子,此时都该是同样的轰响,但他们不会感到惶恐,也许因为那房子是自己亲手建的,一石一瓦经过了自己的手,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也许他们更希望听到这样的雨声,让无雨而生的愁苦在一夜之间随雨而去。 建知青点的房子,上级有专门拨款。房顶是起脊的,铺的是青瓦。可能时间仓促,也可能当地工匠手艺差,瓦铺得起起伏伏的。虽说当地的房子也都是这个样式,窗户是玻璃的却没有几户。知青点的窗户都安上了玻璃,用钉子卡在窗框上,少了一道涂抹腻子的工序。窗木还是原木发白的颜色。来到这里,几乎看不到有哪家是新建的房子,许多家房子的外墙皮都脱落了,斑斑驳驳,有的还能看见房架子露出的木头。无疑,知青的住房是他们无法相比的,但毕竟不知道这房子是否牢固,况且那些土坯的性能又使人产生忧虑。细看房子使用的檩木,确实有些细弱,树皮也残留在上面。檩木与檩木之间,是更细弱的木段,用高粱秸秆编织的棚,铺垫在它的上面,形成了微微向下的弧状。 白天欢送的锣鼓转换为风雨的瞬间,似乎已经注定了身在这个夜晚的所有年轻人的命运,只是无法揣度风雨中遭遇泥泞的脚步能迈向何处。看着悬在头顶上的一根根木头,在暴雨声中如此吃力的担当,我忽然忧虑自己能否担当起明天的命运。 那雨本不该下在离家的第一个夜里。那个夜应该有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望着月亮只会使人想家,想父母、想亲人,无论如何去想,即使想出泪来,也绝不会是夜里听雨听出的心情。夜里的雨是带着语言的,雨打在窗上,也像是接连发出的某种疑问,问这群年轻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远离家乡选择来到这里,能否喜欢土的味道和土里生长出的东西,甚至问我们是要落户生根还是镀镀金便扬长而去。这样的疑问当然显得多余。 雨停了,最后剩下的清晰可数的檐滴,一字一字地非要把雨的所有心思诉完为止。也许是它的疑问有意撩拨了烦乱的心绪,在檐滴消失后本该归于平静的时刻,啜泣的声音突然穿过分界墙的缝隙传来,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不一会儿是几个人,而后便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效仿此声,有的竟然呜呜地哭出声来,给这骤雨初歇的夜带来了一份难耐的凄楚。 “哭什么哭!赶紧睡觉!”在校时的老班长于言思当然成为知青点的点长,他忽地坐起来,冲着分界墙吼了一嗓子。这吼声不但没将女生们的哭声压住,反倒像彻底打开了开关,让啜泣顿时都变为分明的哭声,又让哭声放大了几倍的音量。她们当然因为离家才有泪水,早上出发前,也是她们同送行的父母一道将泪珠挂在脸上。而男生们没有流泪的,即使有也许流到肚子里,表面上还是无所畏惧的样子。所以男生讨厌哭声,更讨厌它穿越土坯缝隙的微光,带着毫无顾忌的情绪,持续不断地在耳边响起。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开始沉寂下来,总算到了该入睡的时候。说来也怪,这沉寂却让脑海很快响起白天欢送的锣鼓,挂在广场大楼上的高音喇叭,似乎还在播放配乐诗朗诵——《西去列车的窗口》,还有刚刚上映的《闪闪的红星》电影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 “哎哟——妈呀——”一声尖细的哭叫如针一般猛烈地刺痛了男生的心脏,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坐起来。“小花!小花!”隔壁的女生大声呼喊。“怎么回事?”“不好了!郑小花打滚呢!浑身都是汗!”老班长立即招呼人:“走!找大队,上医院!” 赤脚医生赶来后,并没有诊断出郑小花患了什么病,只是说病得不轻,赶快去公社卫生院。郑小花被几名女生抬上已等候在房前的一辆畜力车,班长带我和两名女生陪同。赶车的社员刚摇晃一下鞭子,雨点却又落了下来,便喊人取来几件雨衣穿在身上。赶车人不太在乎雨,他只戴一顶草帽,不停地吆喝着拉车的牲畜。夜色漆黑,看不清是骡子还是马。四个人将各自的雨衣用手撑起,郑小花被罩在里面。她还在哭,哭声还是像在屋子里那样阵阵的尖细,只是车的猛烈颠簸把她发出的声音切割得零零碎碎而又时断时续。大约颠簸了四五里的路途,车突然停下了,赶车人跳下车向前走去,很快又转身回来。他说河涨水了,车过不去。我们几个人相互凝望着,焦急得不知道说什么,然后都把目光投向了斜卧在车中央的郑小花。此时,她竟然停止了一路的哭声,静静地环视围坐她身边的人,忽然坐起身来:“我不疼了,还是回去吧!”她说话的语气舒缓,看来真的是解除了疼痛。车返回的途中,雨也停了。 知青点昏黄的煤油灯在暗夜里战战兢兢地跳动,一如我们忐忑而迷茫的心。炕洞里尚未燃尽的松树枝发出噼啪的声响,余火燃烧到未干的枝叶,哧哧的像有水珠滚落到火中。外面没有一点风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所有的一切像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留下的只是覆满心头的迷茫的雾霭。 此时,同学们已经睡了。我把疲惫的身体放平在土坯炕上,心头的思潮却难以平复,回想着夜里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刚刚过去的一场梦。而由雨水生发出的潮气却无孔不入地在我们整个生命里浸润、弥漫开来,从此潮湿了我以后所有的岁月。 第一次看见太阳从林木稀疏的山头升起,不知道这一天如何度过或将发生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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