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法》与当下国内许多优秀小说有着紧密的联系,它发现了小说家在创作时的思考路径和秘密,所以《小说法》不是一本小说评论集,也不属于文学理论的范畴,它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指导小说创作的教材,33篇文章深度解构当代国内优秀小说,告诉阅读者如何深刻理解小说家们的描述语言,告诉创作者如何巧妙设置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小说法》对所有志向、喜爱小说创作的人来说,都是一本实用性很强的书。
《小说法》由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孟繁华作序、推荐。
序
小说的另一种解法和读法
孟繁华
万里兄关于小说作法或读法的系列文章,我曾追踪式地读过。我的意思是,批评家、作家和编辑对小说理解的角度是非常不同的。万里作为资深小说编辑,有许多关于小说
序
小说的另一种解法和读法
孟繁华
万里兄关于小说作法或读法的系列文章,我曾追踪式地读过。我的意思是,批评家、作家和编辑对小说理解的角度是非常不同的。万里作为资深小说编辑,有许多关于小说的体会,那么他将怎样表达呢?有时会上见面或私下里喝酒,也经常谈到他写的这些文章。任何事情都怕坚持,话又说回来,几年下来万里竟然写了30余篇。现在汇集成书嘱我写序,也不是我多么高明,原因就在于我曾经关注过,仅此而已。
书名有意思。出版这本书的人可能怕我把书名念歪了——“小说、法”,他在说法之间停顿了下说,“往大了说,小说有法没有?当然有;还有作者叫‘小、说法’”,他又在小说之间停顿了下说,“就是作者谦虚,不把自己的说法当回事儿,说自己说的是一个小的说法。你说行吗?”我说当然行了。怎么念都行。这里当然透着出版者的诡辩暂且按下不表。单说这个“小、说法”,这是对的。小说过去四部不列,经史子集没有说部,这个文体一下子就矮了半截。不读诗无以言,没有说不读小说无以言的。小说是和逸闻、琐事之类的闲话稗史放在一起被看待和议论的。小说成了气候登得大雅之堂,是梁启超1902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发表之后的事。他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原因是什么呢:“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说白了就是小说浅显易懂寓教于乐。于是西洋的小说理论文学理论汪洋恣肆一股脑进了国门,取代了过去传统的文章之学。那不朽之盛事经国之大业的说法完全安到文学乃至小说上去,也不能说是完全的误读。如果是这样的话——这还是“小、说法”吗?
那“小说法”可就大了。圆明园有大水法、香山寺有法松。只要和法有关,那就是立了规矩——家族宗法,就是一个民族的活法。那给小说立法呢?当然也是大事。过去的文章有作法,比如起承转合、比如骈四俪六、比如凤头猪肚豹尾、比如八股等。小说也确实有作法,尽管鲁迅“从不相信”。比如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以及各种小说作法的书。包括作家谈创作、各种小说选本、“诺奖”、“鲁奖”等,都是小说作法的另一种表达。万里的这本《小说法》略有不同的是,作为一位职业的小说编辑,他说的是感同身受的事情,这里没有说教,没有一定之规,没有别无二法的铁律。他讲的是“现场”、“极致”、“人生的慨叹”、“虚幻的力量”,讲“瞬间”的心灵悸动与小说的关系,讲家园的“坚守”,讲一个外地人如何吹响了城市的“葫芦丝”,如此等等。因此,这部《小说法》也同时是对涉及的小说的具体评论。本书的优秀之处就在于作者讲的都有具体的小说,不是一般的、虚空的、放之四海皆准又不着边际的理论空转,更不是那种洋洋洒洒天马行空的无效批评。因此,这部同一主题的文集就有意思了。
我注意到,万里不大用学院批评的一些说法。比如他用“命运的通道”来分析“玉米”的命运,玉米命运的大起大落,没有意义掌控在自己手里,飞行员对象的离去,父亲因睡了军婚彻底完蛋,都改变了玉米的命运。玉米再有心计也只是小心计而已,命运与小心计从来没有关系。这样的分析注重的是文本,他贴着文本评价人物时,人物就一直呈现在我们面前,然后看得越来越清楚;比如他讲那个“著名的萝卜”,这是莫言早期最著名的小说。他说:“孩子对那个神秘的萝卜恋恋不舍,那个透明的萝卜成了他心中一道总也抹不掉的美丽幻境,一种痴迷向往的偶像。萝卜辉映着孩子,慢慢的,随着阅读的行进,我们也对这个孩子恋恋不舍了,我们心疼他的疼痛他的寒冷,心疼他的心灵他的幻想,甚至心疼他的麻木和忍耐,我们为他的现状和前景焦虑,他在我们面前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他的心中充满了幻境,而他自己又构成了一道让人难以忘怀的幻境。”万里说他写这篇文章时可能有些过时了,其实未必。对小说的评价从来都是再发现,这时万里对那个著名的萝卜的理解,仍然给人以启发。这就是《小说法》——小说的另一种解法和读法。
编辑一直站在小说最前沿,他们最早看到小说和它的变化。有眼光的编辑将优秀的小说推荐给读者,我们在惊讶作家创造力、想象力的同时,当然也就想到了编辑的眼光。万里是一位著名的编辑,他为人谦和非常低调。包括在酒坛,他喝酒也一直按自己的节奏,不像我等披头散发的人,一会儿就把自己整大了。万里的文章也是款款道来从不虚张声势。这就是文如其人。
我觉得本书的编辑已经在内容提要中将这本《小说法》介绍得非常准确得体了,我全文引用如下:
这本书与当下国内许多优秀小说有着紧密的联系。但这并不是一本小说评论集,书内收录的文章也不属于文学理论的范畴,同时它又不能算是一般意义上的指导小说创作的教材。它是一种发现,它发现了国内若干位优秀小说家在创作时的思考路径。这等于是发现了许多的秘密,这些秘密隐藏在每一部小说的字里行间,也隐藏在小说家的大脑里,这些秘密被作者发现了。
本书作者秦万里先生在国内一流文学期刊《小说选刊》任职多年,长期从事小说作品的编选工作。秦万里先生在对国内许多优秀小说进行了科学的研读之后,撰写了这些文章。这些文章的特点是:从宏观走向微观,从生活走向文学,沿着小说家的思考路径,逐步深入到小说的肌理当中。秦万里指引我们看到小说家们思想的火花,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他自己的思想的火花。
有了这一段文字,我在这里饶舌几乎是多余的。承蒙万里高谊,我便说了上面不着天地的话。读者诸君还是读万里正文才是。
2013年12月25日于北京寓所
——《小说法》序
关于那个著名的萝卜
我这篇文章可能是有点过时了,因为事件发生在去年。对于中国文坛来说,这确实应该算得上一个事件了,一位名叫莫言的中国人,开天辟地,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件大事,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给中国人长了脸。莫言本来就是著名作家,这下就更有名了,据说,所有莫言的书,包括那些个库存的和正在销售的都卖出去了,人们开始四处搜寻,连印装失误的残品都被抢购一空。在这突如其来的热浪当中,有的人忽然想起了一个萝卜。《透明的红萝卜》,莫言写的一个中篇小说,大家认为这是他的成名作。于是乎,也是据说,很多人朝圣似的,跑到莫言的老家去了,莫言自家园子里的萝卜,都被这些朝圣者拔光了。
似乎有几分可笑,也有点可恨,人家自己种的萝卜招谁惹谁了?但如果回过头来安静地想想,可能又会觉得这也值得我们这些吃文学饭的人欣慰,在这人人逐利的商品社会里,毕竟还有那么多人对文学怀有敬仰之心呀。
下面该说说那个著名的萝卜了。莫言把这样一个萝卜放在小说里,或者说,用这样的方式在一篇小说里描绘一个萝卜,再或者说,让一个萝卜在一篇小说里生出了耐得琢磨的意味,无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作品发表的时候,还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都给我们的阅读增添了异样的色彩:“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这时更变得如同电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其实,这个著名的萝卜只在故事的现场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间,就被粗暴的小铁匠扔到了河里,“那个金色红萝卜砸在河面上,水花飞溅起来。萝卜漂了一会儿,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滚动着,一层层黄沙很快就掩埋了它。从萝卜砸破的河面上,升腾起沉甸甸的迷雾,凌晨时分,雾积满了河谷,河水在雾下伤感地呜咽着。几只早起的鸭子站在河边,忧悒地盯着滚动的雾。”黑孩眼中的世界常常会出现一种异样的美丽,但从此以后,这个可遇不可求的萝卜就消失了,可怜的黑孩再也找不到这种透明的红萝卜了。这个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叙述现场的一道幻景。
我曾试想,如果莫言给这篇小说起一个别的名字,比如叫《沉默的黑孩》什么的,那个萝卜可能就不一定这么著名了。在这篇作品中,更重要更夺目的形象是那个名叫黑孩的孩子。所有的人,小石匠,善良的菊子姑娘,还有小铁匠和老铁匠,还有刘副主任,这些人都鲜活在一个坚实而又清晰的平台上,他们的形象不仅鲜活而且真切,他们映照了那个时代,他们,特别是小石匠和小铁匠还有菊子姑娘,在那个时代以那个时代的方式演绎着他们的渴望与善恶。黑孩不同,黑孩没有亲娘,黑孩饱受欺凌,黑孩衣不遮体,黑孩弱不禁风,黑孩一言不发,黑孩令人怜悯,黑孩的不同不仅仅如此,黑孩的不同当然更在于他的个性,因为他的个性,他便是凸显于众人之中的异类。就像那一个萝卜,是凌驾于众萝卜之上的透明的红萝卜。“姑娘还悄悄地问小石匠黑孩是不是哑巴。小石匠说绝对不是,这孩子可灵性哩,他四五岁时说起话来就像竹筒里晃豌豆,咯嘣咯嘣脆。可是后来,话越来越少,动不动就像尊小石像一样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寻思着什么。你看看他那双眼睛吧,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底。姑娘说看得出来这孩子灵性,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他,就像我的小弟弟一样。”在故事的现场,黑孩没有说过一句话,却表现得异常生动,原因之一恐怕就是眼睛,莫言不止一次描绘这双眼睛:“黑孩在铁匠炉上拉风箱拉到第五天,赤裸的身体变得像优质煤块一样乌黑发亮;他全身上下,只剩下牙齿和眼白还是白的。这样一来,他的眼睛就更加动人,当他闭紧嘴角看着谁的时候,谁的心就像被热铁烙着一样难受。”说黑孩是个异类,还因为在那个时代和那样的人群中,他的那双动人的眼睛和他那两只与众不同的耳朵总是注视或倾听着别人视而不见的异样的美丽:“黑孩的眼睛本来是专注地看着石头的,但是他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他用力地捕捉着,眼睛与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嘴角上漾起动人的微笑。他早忘记了自己坐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仿佛一上一下举着的手臂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后来,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阵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里突然迸出了一个音节,像哀叫又像叹息。低头看时,发现食指指甲盖已经破成好几瓣,几股血从指甲破缝里渗出来。”在故事的现场,这是黑孩的第一次疼痛,他似乎并不特别在意,只是“用左手抓起一把土按在砸破的手指上”。后来又被烫伤了,他也只是“把烫熟了皮肉的手淹到水桶里泡了泡,又慢悠悠走出桥洞。他弯下腰去,仔细地端详着那半截钢钻子……他更低地俯下身去,屁股高高地翘起来,大裤头全褪到屁股上,露出比小腿颜色略浅的大腿……他的指尖已经感到了钢钻的灼热,这种灼热感一直传导到他心里去”。他的超出常人的举动吓坏了脾气暴躁强壮如牛的小铁匠:“他一把攥住钢钻,哆嗦着,左手使劲抓着屁股,不慌不忙走回来。小铁匠看到黑孩手里冒出黄烟,眼像风瘫病人一样斜着叫:‘扔、扔掉!’他的嗓子变了调,像猫叫一样,‘扔掉呀,你这个小混蛋!’”
面对疼痛,面对寒冷,面对欺辱,面对这些足以让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苦难,这个异样的孩子却忍耐着麻木着。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这些读故事的人,已经开始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牵肠挂肚了,可他自己呢,面对来自菊子姑娘以及小石匠的关爱和温暖他却忍耐着,不让自己打开情感的门:“他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匆忙爬起来,看着姑娘。有两股水儿想从眼窝里滚出来,他使劲憋住,终于让水儿流进喉咙。”然而对那些异样的美丽,黑孩却情有独钟,特别敏感,他的手指砸伤了,别人关注他,“他不吱声。这时候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水底的河虾,河虾身体透亮,两根长须冉冉飘动,十分优美。”别人都以为这个孩子傻,被他的后娘打傻了,而他却拥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刘副主任的话,黑孩一句也没听到。他的两根细胳膊拐在石栏杆上,双手夹住羊角锤。他听到黄麻地里响着鸟叫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秋虫鸣唱。逃逸的雾气碰撞着黄麻叶子和深红或是淡绿的茎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像火车过铁桥。他在梦中见过一次火车,那是一个独眼的怪物,趴着跑,比马还快,要是站着跑呢?那次梦中,火车刚站起来,他就被后娘的扫炕笤帚打醒了。”那个著名的萝卜,在小铁匠们的眼里是普通的萝卜,在黑孩眼里就是美丽的幻境,但是幻境只出现了一次,他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萝卜了,“黑孩把萝卜放在铁砧子上,手颤抖着拨亮炉火,可再也弄不出那一蓝一黄升腾到空中的火苗,他变换着角度,瞅那个放在铁砧子上的萝卜,萝卜像蒙着一层暗红色的破布,难看极了,孩子沮丧地垂下头,他想让自己睡觉,可总是睡不着。他总是想着那个萝卜,那是个什么样的萝卜呀。金色的,透明。他一会儿好像站在河水中,一会儿又站在萝卜地里,他到处找呀,到处找……”
后来我又想,还是叫《透明的红萝卜》好,如果作品叫了别的名字,那些关于萝卜的描写也不能抹去,因为孩子对那个神秘的萝卜恋恋不舍,那个透明的萝卜成了他心中一道总也抹不掉的美丽幻境,一种痴迷向往的偶像。萝卜辉映着孩子,慢慢的,随着阅读的行进,我们也对这个孩子恋恋不舍了,我们心疼他的疼痛他的寒冷,心疼他的心灵他的幻想,甚至心疼他的麻木和忍耐,我们为他的现状和前景焦虑,他在我们面前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他的心中充满了幻境,而他自己又构成了一道让人难以忘怀的幻境。或许这就是莫言的追求,他试图让他的小说成为小说中的异类。
这篇小说发表的时候,中国文学的发展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被极左路线压抑了很久的老作家或文学青年们,终于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了,于是,很多优秀的作品像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了,很多作家反思并宣泄内心的愤懑,有力地批判了那个极左肆虐的时代,他们得到了广大读者的赞赏。相比之下,《透明的红萝卜》的锋芒并不那么锐利,如果说小石匠小铁匠和他们为之劳作的工地映照了时代,那么黑孩和他那个美丽却无缘触摸的萝卜则超越了时代,走向了另一种境界。那个境界是什么?我想,每一个阅读了这篇小说的朋友,都有资格做出不同的回答。
无论是小说家还是小说的读者,都在生活中生活。大家会发现,生活不可抗拒地向前流动,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有时候并不合情合理,有的时候,遥远的会越来越清晰,清晰的也会渐渐模糊。而更多的时候,生活是平淡无奇的,今天和昨天一样,今年和去年一样,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所以,有些聪明的小说家常常会把遥远的拉近,也会把现实推向远方,让他们的想象在虚与实之间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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