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海情深:达悟男人与海的故事》收录了十二篇优美的散文,内容是达悟族人与现代社会的交会,作为受过教育、被台湾“污染”过的达悟男人重返传统文化的经历与体悟,对海洋的爱,对生活的思考,对民族的认同……这本书的文字优美动人,同时为当代读者打开一个窗口,看到一个远离现代文明价值的小小岛屿,岛上的人刳木作舟、撒网射鱼、信奉自然、吟唱歌谣……而作者可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猎奇心,他认真地回归传统生活中,在其中他也有动摇,有疑惑,在理解文化的过程中他更多地思考人生的价值、生存的意义、力与美,并将之传达给当代的读者,非常值得一读。
《冷海情深:达悟男人与海的故事》是台湾的“海洋文学”代表作品。作者夏曼?蓝波安是兰屿的达悟人。他年轻时曾受高等教育,却在三十二岁时返回兰屿的达悟部族,拒绝现代文明的桎梏,以传统方式生活。他不顾父母劝诫和妻子抱怨,不去工作赚钱,而是每天潜水、射鱼、造舟,与大自然交谈,吟唱部族的歌谣……
《冷海情深:达悟男人与海的故事》收录是十二篇优美的散文,内容是达悟族人与现代社会的交会,作为受过教育、被台湾“污染”过的达悟男人,重返传统文化的经历与体悟,对海洋的爱,对生活的思考,对民族的认同……曾获得台湾吴浊流文学奖、金鼎奖。
关于冷海与情深
失业的这几年(是自己不想去赚钱),海洋的律动、潮汐的起与落陪伴着我的孤独,也充实着我的中年岁月。我尽情地享受海洋的魅力,沉溺于海底世界,却疏忽了家人的需要。
孩子的母亲下班之后,很辛苦地跟我说:“夏曼,我很想上山种地瓜、种菜了,换你上班,好吗?”
我却很犹豫地回道:“你上班赚钱很漂亮,你上山工作会很丑哦。”孩子们从我身上搜刮不到十块钱时,说:“爸爸,你最懒,你都不赚钱给我们。”
我很自信地回道:“爸爸射新鲜鱼给你们吃就是赚钱呀。”
“才怪呢!”孩子们反驳道。
孩子的祖父母说:“孙子的父亲,你去做工赚钱呀,不要天天往海里去,岛上的恶灵已不像从前那样善良了,哪怕离开兰屿去台湾工作,也可以呀!”
是的,我要赚钱了。我不担忧离开家人,但我万分恐惧离开我的海洋。为了不要听到家人对我的啰唆唠叨。我,唯有拿起笔来写些这几年与海接触的感想与生活经验来敷衍家人。这几篇拙作便在如此之情况下,陆陆续续发表于报章杂志。
我深深地体会到,有很多的智慧是从生活经验累积下来的,而生活经验如是一群人共同努力建构的话,那便是文化。兰屿岛上的族人在如此之环境下,共同坚守属于这个岛的生存哲理,孕育出了独特的达悟文明。这些年的“失业”,为的就是探索祖先们与大海搏斗时,对于海洋的爱与恨的真理。男人们的思维、每句话都有海洋的影子,他们的喜与怒也好像是波峰与波谷的鲜明对比。倘若自己没有潜水射鱼的经验,没有暗夜出海捕飞鱼,没有日间顶着灼热烈阳,钓Arayo(鬼头刀鱼)的经历,是不会深深迷恋海洋的,没有这样的爱恋,就不会很珍惜自己民族长期经营的岛屿,包括文化。当我说些海里射到大鱼的故事,老人们专心听讲的神情像是重复他们年轻时的经验,于是他们听得入神,说到精彩的情节,他们像等待浪花宣泄似的,把耳根贴近我说话的嘴巴,于是浪花宣泄了,大家哄堂大笑。过了一会儿,耆老们便回忆起当年的往事来回应我的故事,如此,我便逐渐地生活在母体文化之内,如胎儿般地吸吮母体的养分,充实自己。
这本拙著,除了献给我亲爱的家人外,也献给看不懂汉字的耆老们,没有他们的训练,我是不会说故事的。其次,感谢初安民先生、江一鲤小姐收容我的拙作,还有山海文化杂志社的小姐林宜妙、刘淑玖不断地鼓励我。最后,感谢我的亲密爱人、孩子们的母亲—施凯珍,不是她的宽爱,不是她爱吃鱼,《冷海情深》不知何时才会情深深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我那爱杀鱼、爱说故事的父亲,当他枯坐在门前,注视悬挂在竹竿上大尾的六棘鼻鱼时,父亲的双眼映出海洋的影子。而依偎在旁的母亲说:“孙子的祖父,这种鱼为何只生活在急流的地方呢?”
父亲说:“它们的习性呀!”“那不是很危险吗?”
“是呀,非常地危险。”
“那孙子的父亲不怕急流吗?”
“我怎么知道啊!”
“那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把孙子的父亲的鱼枪藏起来呀,怎样?他就不会去射鱼了。”
我听了之后,笑了起来,因为我还是会再做一支鱼枪的。
1997年1月14日在兰屿的海边完稿
【大陆版自序】
飞跃
嗨!大陆的读者们,你们好,千亿分的喜悦与你们相遇在“文学海洋”。此刻,我潜入海里的心情如野性海洋里迷失的海豚,宁静地飞跃,纠集着惊喜与惶恐。惊喜的心情就如我进入华语初级学校的第一天,从注音符号,从一笔一画起始,到现在学会了使用汉字书写,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进步,透过汉字阅读华语文学、世界文学。令我惶恐的是,我使用汉语书写的句型完全不符合标准的汉语语法。但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演进,借着汉语与我民族语言兼容的文学作品,我写作徒手潜水、造船、夜航捕飞鱼等,代表我的民族成为海洋文学作家。北纬10度以上的诸多岛屿或沿海陆地,每年都会遭台风肆虐,海洋的发飙仿佛恶魔一般,令人惊恐到窒息,因此人们往往拒绝与海洋交流。我住的小岛在台湾东南边,到台湾的直线距离有四十九海里,被殖民之后称作兰屿。兰屿被台风欺负的次数是数不清的,台风肆虐带来不同层次的损失也是理所当然的,财富损失的多寡,也代表人贪婪的程度,我们将此转换成生存哲学,接受他的肆虐,孕育民族的韧性,而非抱怨。平日的海洋就像我们家里那位缺了门牙的姥姥,不仅和蔼可亲,也是人生智慧的诠释者。我们这个岛屿的小孩,从可以走路到海边起的年龄,就开始学习、感受海洋潮汐的“夜历”律动。我的民族不计算日历,而是遵循每夜都在变换形貌的月亮,每一天的夜晚都有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会告诉我们海洋的情绪,她的情绪就是“洋流”的强弱表现。因此,海边就是我们成长的野性教室,我们不仅用身体直接感受海洋的变化、潮汐的热情,而且部落所有的男人都是渔夫。从小我们就须学习认识各种鱼类,有女人吃的鱼、男人吃的鱼、孕妇吃的鱼、老人吃的鱼,等等。我们的祖先告诉我们,月亮带动潮汐的起与落,掌控着鱼类觅食的情绪。丰富的珊瑚礁彩绘鱼类的外貌颜色,吸引我们潜入海里观赏,并适当地猎鱼,我们也因而彩绘我们的船,成为海洋的装饰品。台风的到来,我们认为是清理我们的环境,而非破坏,是我们下课休息的钟表。十六岁,我弃离我出生的小岛屿——兰屿,到中型岛屿台湾求学,三十二岁再回到蓝海包容的祖岛定居生活,彼时心魂的伤痕是被我的渔猎家族形容为“不知与海洋格斗的小子”。从零开始与父母亲共同生活了十一年,我感受到他们那个世代的身体语言与环境土壤兼容的美好。每天我的眼睛一直望着蓝色海洋洋流的韵律,借身体的潜水,借造船学习它“舞动的习性”,与它建立亲密情感。
这本《冷海情深》,是我不分昼夜在野性海浪里左右移动、上下深潜猎鱼的真实经历。这个经历不是我个人经验的专属,而是我民族所有男人具有的基本的生存技能。我循序渐进地虚心学习海洋波涛的脾性,在海里一层一层地脱去我身心烙下的挫折伤痕。每天的午后,我都一个人躲在陆地礁岩洞穴里望着蓝海思索,计算波浪宣泄的次数,这是我潜海前的仪式。一天,一个月,一年……我终于蜕变为热衷于徒手潜水的人,海洋成为我的终生教室、教堂,每道波浪都成为我文学创作的动能。
对于“海洋文学”,我们的认识或许是来自西方白人的《白鲸》、《老人与海》、《黑暗之心》、《冰岛渔夫》、《白狼》等,我说这些是西方白人式的“海面上的海洋文学”,不是我们东方人的文学。《冷海情深》,以及我其他的文学作品不同于世界海洋文学的各种巨著,也与自然生态书写者的观察视角迥异,这是一本把自己融为海洋鱼类之一,把自己从陆地移到水世界的生存经历。我猎获的鱼是拿来养我1917年出生的双亲,我要亲身体悟他们那个世代,从海洋循环的波动感知人类的渺小;我抓来的鱼还要养我那1986年后出生的三个小孩,让他们的成长如我一样,用新鲜的鱼肉启动他们对海洋环境的爱,而非恐惧。《冷海情深》在台湾是一本非常受欢迎的书,近年来更多的人涌进兰屿岛的蓝海学习浮潜,享受蓝海的拥抱,他们的笑容如层层宣泄的微波,突破了汉人心房千年的恐海症。我曾说过,要把每一波浪活化成书的一页,我潜水蓝海,你阅读书海中的意涵,让蓝海撑开你视界的广角,接纳黄皮肤人的海洋文学。
我非常幸运,巧遇北京《光明日报》副刊主编韩小蕙女士,由于她的推荐,这本书才得以飞跃到北京出版,与大陆热爱文学的读者相遇。谨以汪洋蓝海代表我家族的谢意,感谢北京三联书店的情谊,感激刘蓉林编辑长出白发的辛苦。最后,祈愿蓝海撑开蓝天,让我们在蓝天自由飞翔,在海洋自如航海。
夏曼·蓝波安
2013年12月3日完稿于兰屿岛
夏曼·蓝波安,1957年出生,台湾达悟族(雅美族)人。这个名字是依据其民族传统而来,意为“蓝波安的父亲”,也就是说达悟男人一旦娶妻生下长子,就要以长子的名字为自己的名号。夏曼·蓝波安曾有个汉人起的名字,叫施努来,台湾淡江大学法文系、台湾清华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毕业,1988年投入兰屿反核自救运动,1991年返回兰屿以达悟族传统方式生活,造舟、潜水、刺鱼,是台湾第一位以独木舟横渡南太平洋的原住民作家。曾获得台湾吴浊流文学奖、金鼎奖。台湾人类学学者陈其南教授赞叹:“夏曼·蓝波安够资格获诺贝尔文学奖。”
序 从施努来到夏曼·蓝波安
自序 关于冷海与情深
大陆版自序 飞跃
冷海情深
黑潮中的亲子舟
1990年10月某日
11月初某日
1990年12月下旬
飞鱼的呼唤
敬畏海的神灵
海洋朝圣者
990年9月某日(归乡一年后)
1990年11月
1990年12月
1991—1992年
1992年11月之后(生存斗志的再生)
1993年1月
浪人鲹
飞鱼季 Arayo
浪人鲹与两条鲨鱼
女儿的生日
大鱼
台湾来的货轮
夏本·米多力的故事
无怨……也无悔
在飞鱼季节里,遥远的,真的很遥远,在海的尽头的海平线,忽隐忽现着来往台东—兰屿的轻型货轮的桅杆。一群雅美孩童,在不及二百公尺海拔的山丘上采野果时,经常不定时地看见那艘我们所熟悉的船型。货轮承载雅美孩童的希望、年轻人的彷徨、老年人的焦虑。于是一群男孩、女孩便从山顶上飞驰到货轮停泊的澳湾,一路上雀跃地喊着:“台湾船,来啦!台湾船,来啦!”村社里的族人一听孩子们兴奋的嘈杂声,即刻伸长脖子远眺海平线。“船来了!”很多人说,立刻放下家里琐事,无分男女老少,吃奶的小孩、持拐杖的老翁无一缺席,聚集在台湾来的重刑囚犯刚开辟好的碎石路边,井然有序地排列成一字,八代湾于是热闹了起来。会跑步年岁的小孩,此时便在海里游泳嬉戏,有搬运能力的青壮年则坐在卵石上浅谈他们的未来。碎石路的上方有栋建筑物,大门写道:兰屿民众服务站。其广场此时也站了约摸三四十位外省军人,每个人虽然不能用“凶神恶煞”来形容,但他们的神情却是多愁寡欢,“三年准备,五年反攻大陆”的美丽谎言,深深烙印在他们的胸膛。这一群人和岛上的族人一样,对货轮的来访是希望与惆怅的纠缠,并和族人待遇相同:船上没有一件货物是属于他们的,更谈不上任何亲人的探望。不过他们有钱消费船上的货物,但雅美人只能用肉眼看,用幻想填饱空空的地瓜肠胃。
货轮划破海洋,溅起的银白色浪花越来越明显了,在八代澳湾的人群,不分种族地畅谈货轮上究竟装载了什么东西、什么人。
外省人期望花生和米酒台湾人巴望接到调走的通知单老师们渴望两三个月的薪水袋小学生期待午餐吃的面粉年轻人希望能偷渡到台湾老弱妇孺巴望救济物品杂货铺老板娘巴望煤油和鸡蛋而雅美的勇士双眼注视着货轮航行速度货轮愈来愈近了,船上有几个人已可清楚地数出。虽然船上一个雅美人也没有,但不知是什么缘故,族人总是特别高兴;尤其是小学刚毕业的少男少女,显得格外兴奋。彼时,货轮真是承载着族人无限的希望,带给战后的雅美新生代数不清的梦想。对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雅美小孩而言:台湾真是天堂,兰屿却如监狱。于是,货轮的来与往支配了我们心灵的梦想。
货轮终于驶进了八代湾的海域,被惊吓的飞鱼向四方海面逃窜。“货轮污辱了我们的飞鱼。”勇士们如此慨叹。虽然如此说,他们却又渴望亲眼目睹船里的货物,于是一字排的人群热络地讨论飞鱼与货轮,似迎还拒的矛盾情结浮现在族人的脸上。有什么好辩论的,今年招鱼祭主祭船组不是很神圣地用雄鸡的牲血和祖先的银帽呼唤了飞鱼的灵魂?这儿是飞鱼的故乡,有哪个海洋民族像我们雅美族如此地敬仰飞鱼和海洋?台湾的货轮来了,我们用什么来阻止它?说到此,众人便封了嘴,深恐触犯飞鱼祭“言语”的禁忌。
“叭……叭……”货轮的笛声响了,穿透了独色恩特山谷的谷底,尔后回响于八代湾边的人群。“哇……”的长声像是欢迎的音号,一群孩童跳了起来。货轮很快抛下了锚,于是50年代出生的孩童,彼此比赛游泳,胜者便可坐享其他人偷来的东西;同时,一字排的人群开始浮躁起来,陷入了迷惘。长辈们高喊着:“不要被台湾来的灵魂抓走啊!”语气极为伤感。服务站广场前的军人与杂货铺的老板娘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