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重读古希腊
我们在这里说的“东西方”不是地理概念,而是文化概念。
地理概念的“西方”,正如天下观里的“中国”,西方人不承认,就说“地球是个圆,中国在哪一点”?如今,我们同样可以这样来回应:地球是个圆,“西方”在哪一点?
须知,东西和西方也是相对的,有时连“西方”都难以确认。
例如,谁能想到希腊也曾属于“东方”?可文艺复兴运动以前的天主教的世界观就是这么看的,它把希腊文化划入东方学范畴,把希腊化世界的基督教叫做“东正教”。
如果连希腊都非“西方”,那么“西方”从哪里来?罗马人曾把希腊当作他们的老师,可当罗马成为教皇的地盘和拉丁化运动中心以后,就跟希腊化世界划清了界限。罗马天主教拉丁化运动排斥希腊化世界,虽然还承认希腊化的基督教为“东正教”,但希腊已被“东方”化了。
在希腊化世界里,“东西方”冲突还不具有文明性质,希腊文化源流,就有源头来自东方,因此,在文化上,“东西方”本来就有统一性,能一体化,化为“文化好东西”。
以此来看亚历山大东征,除了继承希波战争的历史衣钵自居于希腊正统外,还有一个完成世界统一性实现亚欧一体化的文化理想和哲学使命在驱动,他把老师的哲学带到东方。
还有希腊化城市,同希腊哲学一起,出现在“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点上,从尼罗河口的亚历山大里亚,一直到帕米尔高原上的巴克特里亚,分布着一个个“文化好东西”的城邦。
这是把东方式王朝统治与希腊化城市自治结合起来的新型的帝国主义的国家治理的政权形式——王朝联邦制,专制王权同民主制度居然以“一国两制”的方式统一在一起。
亚氏之于帝国,情形如《荷马史诗》,身份至尊似“众王之王”阿伽门农,人格高贵则似美少年阿喀琉斯,此二者原本冲突,可亚氏将它们统一了,哲人王毕竟不同于英雄。
王权有神性,王权即神权,王就是神,于是乎,希腊哲学的理性主义同东方王权的神秘主义结合,哲人王获得了神性,先是被人赞美为神,接着也就自命为神了——我就是神!
惟有神能赋予历史统一性,而*能表达这种统一性的,莫过于货币。
我们知道,货币流通基于信用,而信用之根柢在于认同,认同的**形式即为信仰,信仰的对象就是神,所以,希腊城邦铸币,就铸有守护神,亚氏神化以后,亦铸自我于币上。
亚氏造币所需金银,多取之于波斯帝国原来的窖藏。王权好金银,多以窖藏之,城邦重货币,所求在流通,亚氏将金银统统改铸为货币,用货币经济来打造他的希腊化世界。希腊化货币肇始于公元前4世纪末,止于萨珊王朝与阿拉伯帝国之交的公元7世纪,算来,流通了上千年。
一个未曾有过的国际经济贸易圈,被他以战争与货币两手促成了。在西面,形成以希腊化为中心的地中海经济贸易圈;在东面,则开辟了一条连接“东西方”的丝绸之路贸易带。
这“一带一圈”,便是希腊化世界的样式,虽以战争缘起,却以货币促成,且以文化发展。或曰希腊化世界,既由帝国存在,亦因亚氏本人,更以货币流通和文化普及为标志。
或问希腊化始末?若以亚氏个人言之,不过十来年;若以公元前323年亚氏去世至前30年希腊化的末代王朝灭亡,还不到三百年;就算把它们加起来,也仅三百来年。王朝本位逊于货币本位,以货币论,则有千余年;货币本位不及文化本位,若以文化论,则从古到今,何止千年?罗马人向希腊学习,这算不算希腊化?罗马帝国,就在希腊化世界里兴起,算不算希腊化世界的一部分?
还有“东方”,我们从阿拉伯文化里,看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在帕米尔高原上,在被埋没的希腊化世界的城邦遗址里,看到了再现的亚里斯多德的手稿……这难道不是希腊化?
希腊化世界的重心在“东方”,亚里斯多德的哲学一度在“西方”失传,当此哲学重新被“西方”发现时,“西方”也就被希腊化了。希腊化标志是文艺复兴运动,希腊文明回家了。
“西方”认祖,留住希腊文明的根,正如英国诗人雪莱所言: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法律、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宗教,根源都在希腊。还有德国诗人歌德也说:永远学习希腊人。
这样的“西方”——文艺复兴的“西方”,在我们看来,便是个新的希腊化世界。“西方”从拉丁化转向希腊化,并未“全盘希腊化”,而是对希腊化世界用“西方”标准作了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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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走出东西方
——从轴心期到太平世
1、轴心期之始末
谈“轴心期”,也要三段论,要有个中心点,还要有来龙和去脉两条线。
因此,我们来谈古希腊文明的“轴心期”,虽然从雅典出发,却要从荷马的希腊化世界谈起,从《荷马史诗》谈到“雅典中心主义”再谈到希腊化世界展开,这样我们才能说明白。
以此来谈中国文明的“轴心期”,虽然从先秦诸子出发,但也要从比荷马还早的周公谈起,谈周孔之教和周秦之制,看三代以来兴起的“华夏中心主义”如何克服“夷夏东西”被封建化为“中国式天下”,看三代时期形成的宗法观如何转化为家天下的“天下观”,用天下整合“东西方”。
希腊文明的“轴心期”始于荷马迄于亚历山大,中国则从周公到秦始皇帝。
亚历山大把荷马史诗里的希腊化世界同雅典政治的哲人王理想结合起来,开创了他的帝国,中国的始皇帝则把周公的分封制中国改造为集权制中国,把周公的宗法制天下转化为大一统的天下。自始皇帝以后,“中国式天下”基本定型,所以,到了近代,有“三千年之制秦制也”一说。
秦与马其顿相似,皆以虎狼之国、野蛮之邦战胜文明之国、礼仪之邦。
中国始皇帝与亚历山大大帝也颇有几分相似,二人皆以帝国统一了各自的“东西方”,二人一死,两帝国亦瓦解。亚历山大死于酗酒——人称酒神精神,始皇帝亡于吸毒——游仙的感觉。
此二人者,各治帝国十余年,帝业速成而崩,业果尚存,或绵延至希腊化世界,而有文艺复兴,或幸存于中国式天下,而有汉承秦制,而开汉唐盛世,迄于宋元明清,代代相承。
有以秦与马其顿比,两国皆以战立,而问孰优孰劣,谁胜谁负?此非能以言论,当由战争论者。有人说,亚历山大军队若翻越世界屋脊,能否实现完全的世界历史的统一性,把中国希腊化?
无需回答,只要提示一下:你如果知道亚历山大的军队连印度都未能统一,到了印度河流域就裹足不前,恒河流域就在眼前都未曾涉足,你还认为它能进入一个更为遥远的新世界吗?
何谓“强弩之末”?这就是。若弩末能入东土,它早就将恒河流域征服。
亚历山大未能完全统一“东西方”就打道回府了,这使他的以世界历史统一性为依据的哲人王理想,当然也要跟着打折扣。就大一统而言,还是中国的始皇帝更为彻底,不但思想上掌控**真理的话语权,如“君道同体、王圣合一”就比哲人王要彻底,而且行动上更是各个击破,不留余地。有人或说,秦霸西戎,拓地千里,能否凿空西域,打通希腊化世界呢?若非二世而亡,假以百年,或有可能,可未安内焉能攮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