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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散文精品
《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 散文精品》1995年出版过,现经整理后再版。为所有读者提供一份可供学习、欣赏、借鉴的世界散文经典之作。
新增2011—2014年诺贝尔获奖作家佳作。分多个体裁精选百年来享誉全球的殿堂级文学大师作品;通过淡朴流畅的译文来呈现伟大作家的思想精髓;为您提供耐人咀嚼的精神食粮,奉上回味无穷的甘泉佳酿。
毛信德,外国文学教授,1943年2月生,浙江省奉化市人,1966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五年制本科,留校任教于外国文学教研室,1986年调浙江工业大学任教,现为该校人文学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比较文与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中文教研室主任,兼任全国大学语文研究会理事、浙江省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浙江省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浙江省翻译工作者协会理事、浙江省大学语文研究会常务副会长。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法国]苏利-普吕多姆 沉思集(节选) 1 [德国]特奥多尔·蒙森 恺撒其人 5 [比利时]莫里斯·梅特林克 沙 漏 11 [印度]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黄昏和黎明 19 孟加拉风光·西来达 20 沉思散记 21 [法国]罗曼·罗兰 论创造 26 自 由 28 [法国]阿纳托尔·法朗士 塞纳河岸的早晨 29 苏 珊 30 [爱尔兰]威廉·勃特勒·叶芝 魔 幻 32 [英国]乔治·萧伯纳 贝多芬百年祭 46 [挪威]西格里德·温塞特 挪威的欢乐时光 51 [英国]约翰·高尔斯华绥 远处的青山 59 观 舞 62 [俄国]伊凡·亚历克谢塞维奇·蒲宁 山 口 64 静 67 [智利]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 芦苇为什么是空的 72 为什么玫瑰会有刺 74 [德国]赫尔曼·黑塞 童年轶事 77 [法国]安德烈·纪德 刚果日记(节选) 92 沙 漠 96 [英国]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 歇斯底里 99 《月亮宝石》序言 99 [美国]威廉·福克纳 阿尔贝·加缪 106 在卡洛琳·巴尔大妈葬仪上的演说词 107 “他的名字是彼得” 108 [英国]伯特兰·亚瑟·威廉·罗素 我为何而生 110 我是怎样写作的 111 [瑞典]帕尔·费比安·拉格奎斯特 父亲与我 114 爱情和死亡 117 假如天空 118 [法国]弗朗索瓦·莫利亚克 马尔卡 119 [英国]温斯顿·丘吉尔 我与绘画的缘分 121 [美国]欧内斯特·海明威 塞纳河畔人 125 [西班牙]胡安·拉蒙·希门内斯 柏拉特罗 129 春 天 130 自 由 130 [法国]圣-琼·佩斯 降雪了 132 于来去的国度,万籁俱寂 133 死灰下的辽阔大地 133 [美国]约翰·斯坦贝克 巨人树 135 [日本]川端康成 关于美 137 我的伊豆 139 [智利]巴勃罗·聂鲁达 归来的温馨 141 [德国]海因里希·伯尔 废墟文学之我见 144 它们没有飞走 148 [澳大利亚]帕特利克·怀特 回头的浪子 150 [波兰]切斯拉夫·米沃什 卡梅尔 155 什么东西是我的 160 [英国]埃利亚斯·卡内蒂 恶意中伤 163 不可捉摸 166 [捷克]雅罗斯拉夫·塞费尔特 世界美如斯 169 倾心相告 171 [美国]约瑟夫·布罗茨基 哀泣的缪斯 177 [南非]纳丁·戈迪默 基本姿态 189 [爱尔兰]山姆斯·希尼 舌头的管辖 202 [德国]君特·格拉斯 一只雌鼠的荣耀 219 [南非]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 何谓古典 233 [英国]多丽丝·莱辛 特别的猫 247 [德国]赫塔·穆勒 压抑的探戈 284 亡者乐园 287 [秘鲁/西班牙]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论拉美自由之未来 293 面包与自由 296 博德里拉的讲座 299 [加拿大]艾丽丝·门罗 透过玉帘 302 [法国]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重现遗忘的冰山 306
1901年获奖作家 [法国]苏利-普吕多姆 Rene Sully-Prudhomme(1839一1907) (节选) 诗是翻腾的内心之叹息。 诗是被心谱成音乐的宇宙。 天生是诗人兼哲学家的人非常不幸;他最甜蜜的幻想变成了痛苦的沉思;他审视所有事物的两面,并因此为他所欣赏的东西的死亡而悲泣。那些只是哲学家的人也很值得同情,因为他们往往费尽心血—那是快乐之源,才成其为哲学家。可诗人是幸福的,假如幻想不是最大的痛苦的话。最后剩下这些令人难解的生灵,其冷漠使人讨厌。“上帝”、“死亡”、“广阔”、“永恒的时间”,这些是他们的常用词。他们无疑是幸福的,可与畜生无异,这种幸福令人怜悯:我宁愿要别人高贵的不幸而不要他们的无忧无虑。 当一个人无缘无故地问你“你写诗吗?”的时候,如果你反问他是否也写诗,他会很高兴的。 相信一个焚毁其作品的诗人所说的话。 在沉思过程中,我有时会突然忘记所思的主题,我觉得自己刚刚打了一次真正的败仗,因此而感到十分痛苦。我从中得出结论:思想是一种持续的快感,它是那么甜蜜,以至于终止时比活动时更明显。 诗人为诗人而写,正像地质学家为地质学家而写一样;写诗和科学研究都需要经过训练;那些没有在兴趣的培养中得到任何训练的人是不够格的,其批评是没有影响的。 拉封丹①是个真正的哲学家,其一切目的和努力都致力于教谕人类吗?我不这样看。我把他当作一个十分敏感的诗人,热爱诗歌本身,既无恶意也无善念,他采用了一种适合其思想的体裁,并依照他心中缪斯的启示随意发展这种体裁。我觉得他在每首寓言的最后写了两行寓意诗,因为不存在没有寓意的寓言,他没有不经过深思熟虑而写作过,我觉得他关心人的行为和怪癖甚于关心人们从中吸取的教训,为什么在这寓意中高贵的东西那么少?为什么热衷于日常生活庸俗的可以说是异教徒的箴言?因为我们未曾见过人们像引用大思想家的箴言那样引用他的格言。我不在蹩脚的精神本质中寻找其答案,因为他既不是怀疑论者,也不是渎神者,正如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所证明的那样。可我认为,两个原因可能造成了这种疏忽。也许他没有觉得自己身上的诗人细胞比道德细胞多,他没能同时追求两种荣誉,或者他明白寓言这种体裁为保持简单朴实的形式而摒弃哲学家们有点学究气的严肃?不管他的寓意如何,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把诗歌所有的弦都集中在竖琴上。你想激动吗?读读《两只鸽子》②和他有关友情之魅力的别的所有诗句,你会认出《山谷美女》③和《费莱芒和博西丝》④的作者。你想感受勇敢激烈的雄辩所引起的激情吗?读读《多瑙河农民》⑤。假如你乐意在他身上找到迷人的故事、作者的影子,请随便翻开他的书。最后,要是什么都不使你感兴趣,哪怕他所有的这些优点,第一百遍地读他的《橡树与芦苇》⑥吧! 完美的诗艺在于根据节奏的需要使用词汇,以表达人们心中所想的东西。蹩脚的诗人在词汇上构筑思想,真正的诗人使词汇服从于思想。 诗往往不过是使思想与词汇相配合的艺术。 可疑的东西是不好的,至少在诗中是这样,因为可疑与魅力是水火不容的,当陶醉灵魂时,它提出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我们觉得可疑的东西别人也会觉得可疑。 论爱情。 谈论爱情的虚荣和弱点是没有意思的。 男人只须保证把爱藏在心中,不应该在划分其本质时破坏它。爱情是感觉,同时也是思想,正如美本身是形式也是表现一样。没有接吻的爱是不完全的,没有柔情和尊重的爱也是不完全的。学会混合这两种幸福的源泉,按相当的比例混合,决不使它枯竭,这就是爱的艺术。当人们想一口喝掉幸福之水时,他觉得这算不了什么。爱情总的来说在其乐趣方面是可分的,只有细细品尝才觉得味好,其理由十分简单:肉体的快感不管如何强烈都是有限定有边界的,可人们用此创造出来的形象不会比想象本身有更多的限制,从中产生了某种失望。另一方面,道德、爱情、感情,在心中没有价值,它总是战胜强烈的身体危机,由此产生了心中的爱情和表达它的感官爱情之间不协调的痛苦之情,满足把这些爱互相联系起来,因为它们是不可分割的。所以,没有比淫荡更容易使人致命的东西了。谁想达到幸福的尽头谁很快就可以达到。相反,聪明人对快乐精打细算,很有保留。他不是一次用完他的宝藏,他知道如何使肉体之爱像道德之爱一样无穷无尽,永不枯竭。 假如人们只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去死,那还仅仅是想到死。怀疑在这一点上使我们平静,而在所有别的方面折磨着我们,这很令人费解。人们也可能不怕死亡,因为时间是用一系列短暂而无穷的时刻组成的,在这当中,人们确信自己活着。 人们无须去思考死亡,因为人不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在这个问题上;最深刻的哲学家不会去探究自己的映像,映像强烈得使哲学家不会有更多的虚荣心去谈论它。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为什么知道这一点会很令人欣慰? 如果一种痛苦是普遍性的,这种痛苦会好受些吗?是的,普遍性的东西是本质的东西,因而不会是一种痛苦。 假如说所有的人都会死,那是符合死亡的自然规律的;因此,死亡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好处,好处就在于我们的命运和本质保持一致。玛克·奥雷尔①感觉到了这一点。 哲学家和布道者徒劳无功,他们最精彩的演出也不能真正使人害怕死亡;人们只害怕目前和可见的死亡;只有死亡本身的威胁使人们恐惧。 生活,就是死亡;神圣的安眠来自这个吻。 只要我们还活着,死亡就是哲学家的思辨。现在,洞挖好了,应该下去了:底下有些什么东西? (胡小跃 译) 1902年获奖作家 [德国]特奥多尔·蒙森 Theodor Mommsen(1817一1903) ① 当一连串的重大胜利以帖普撒斯之战将决定世界未来之权交予盖阿斯·朱利阿斯·恺撒的时候,他行年五十六岁(他可能生于公元前102年7月12日);现在,他是罗马的新君主,也是整个希腊—罗马文明的第一个统治者。生命力受到如此彻底考验的,历史上少见。他乃是罗马的天才,也是古代世界最后一个成果。也正因此,古代世界遵循他设计的道路,直至日落西山。恺撒出生于拉提阿姆最古老的贵族家庭,其血缘可以上溯至伊利亚特时代的英雄;他幼年与青年的岁月像当时的贵族典型一般度过;他尝过了当时时尚生活的苦杯与甜汁,遭受过喝彩与诋毁,闲来无事也赋过新词,在种种女人的怀里打过滚,学过种种纨绔子弟梳理头发的花样,更精于永远借钱而永不还钱的妙法。 但这种坚韧如钢的天性是连这类的放诞生活也不能损坏的;恺撒身体既未耗损,心灵的弹性也保持着良好的状态。在剑术与骑术上,他可以跟他最好的战士相比,而他的游泳术更在亚历山大利亚救了他的性命。他的行军速度之快—为了争取时间,常常夜间行动,这跟庞培游行式的缓慢正好形成对比—令当代人非常吃惊,而在他得以成功的因素中,这算不得是最小的。 他的心像他的身体一样灵活而强韧。他对一切事务的安排,包括有些他自己未能见到的处境,都既准确又落实。他的记忆力是无可匹比的,他又可以同时处理好几件事而能同样镇定。虽然他是绅士,是天才,是君主,但他仍然有人心。终其一生,他对他母亲奥莉丽亚都怀着最纯的敬爱(其父早逝)。对他的妻子们,尤其对女儿朱莉亚,他怀着令人生敬的挚爱,这种情感甚至对政治都不无影响。对他同代最有能力、最杰出的一些人,不论是地位高低,他都维持着温切而忠诚的关系,各随其类。对他的党徒,他从不会像庞培那样可以无情地弃置不顾。不论际遇好坏,对朋友都坚定不移,其中有一些,甚至在他死后仍然证言他们对他的深厚情感。 在这样一个和谐的性情中人若说尚有某种成分特别突出,那便是他鄙弃一切理论和空想。恺撒当然是热情的人,因为没有热情便没有天才,但他的热情从没有强到他不能控制的程度。歌、爱情、酒,在他年轻的岁月曾经占据他的心灵,但这些没有穿入他性格的核心。有很长一段时期他热切地投身于文学,但他又和亚历山大不同,亚历山大因想到荷马笔下的阿契里斯而夜不成眠,恺撒无眠的时辰则用于玩味拉丁文的名词与动词。他像当时的每个人一样写诗,但他的诗不佳。另一方面,他却感兴趣于天文与自然科学。酒是亚历山大终身不能摆脱的毁灭者,但那有节制的罗马人却在狂欢的年轻岁月过去之后就完全避开了它。 像所有年轻时感受过女人之爱炫目灿烂的人一样,爱情的晕光一直在他周围摇曳。即使在他四五十岁以后,他仍有过若干恋情,仍然保持着若干浮华的外观—或正确些说,他的男性美的一种讨人喜欢的意识。他非常在乎他的秃头,在公共场合出现时,小心地用桂冠掩遮;如果青春的发卷可以用胜利换取,无疑他会用他的若干胜利交换。但他同女子的交往无论给他何等甜美的感觉,他都不允许她们有左右他的影响。即使他与克莉奥佩特拉甚遭指责的关系,也不过是为了掩藏政治上的一个弱点。 恺撒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不论他做什么,都充盈了他的明智,也被他具有的明智所引导,而这种明智则正是他的天才中最明显的特点。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热烈地生活于此时此刻,不被回忆与期望所扰;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任何时刻他都可以以全副活力投入行动,可以将他的天才投注于最细小的工作;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具有那多方面的能力,使他能够领会人的领会力所能领会的,掌握意志所能掌握的;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才有那种镇定从容,用这种从容,他口述他的著作,计划他的战役;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才有那“惊人的明静”,不论顺逆;就是由于这个特点,他才有那完全的独立,不受宠臣、情人甚至朋友的影响。 由于这种明澈的判断,对于命运与人力,恺撒从未产生过幻象,朋友工作的失当,他也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计划都制定得明确,一切的可能性都经考虑,但他却从未忘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话。有时他会玩起那种冒险的游戏,理由在此,他曾再三冒性命之险,而漠然于生死。正如最明智的人会做最任性的事一样,恺撒的理性主义有某些地方跟神秘主义相通。 这些禀赋必然会缔造出政治家。因此,恺撒从早年开始从最真实的意义上而言就是政治家,怀抱着人所能怀抱的最高目标—使自己那深深腐败了的国家,以及跟他自己的国家相关的那更为腐败的希腊民族,在政治上、军事上与道德上获得新生。三十年战争的艰苦经验使他对于手段的看法有所改变,但在目的上,却不论处于无望时候,或权力无限之际,都未曾改变,作为煽动家、阴谋家时如此,走在黑暗小径时如此,在联合执政时以及君主专制时,仍然如此。 恺撒所推动的长期计划,即使在极为不同的时期零碎实施的,都是他那伟大建筑的一部分。他没有什么单项的成就,因为他的成就没有单项的。作为一个作者,他文体的单纯优美是无法模仿的;作为一个将军,他不把常规与传统放在眼里,他总是以他特殊的鉴别力鉴别出得以征服敌人的方法,而此方法因此是正确的。他能够以先知的确定性找到每件事情达到目的的正确方法。在战败之后,他仍像奥伦治的威廉屹立不动,而不变地以胜利结束战役。他以无可匹比的完美迅速调动大军—正是这个因素使军事天才有别于普通能力—而他的胜利不是来自军队的庞大,而是来自行动的神速;不是来自长久的准备,而是来自快速与大胆的行动,即使在配备不足的情况下亦然。 但就恺撒而言,所有这些都仅属次要。无疑他是个大演说家、大作家、大将军,但他之所以如此,只因为他是绝顶的政治家。他的军人身份完全是附属的,而他跟亚历山大、汉尼拔和拿破仑的主要不同,便在于他不是以军人,而是以政治家作为他事业的开始。起初他本想象培利克利斯和盖阿斯葛拉丘一样,不用武力而达目的,十八年的时间,他身为人民派的领袖,都限制自己只用政治计划与谋略。可是在四十岁的时候,他很不情愿地承认,军事的支持是必需的,于是他成为军队的首领。 因此,此后他主要仍是政治家而非军人,也是自然之事。这一点,克伦威尔有些与之相近,后者由反对派领袖变为军事首领与民主王。一般说来,这个清教徒虽然跟那放荡的罗马人极少有相似之处,但在其发展过程、其目标、其成就上来说,却是近代政治家中与恺撒最为接近的。即使在恺撒的战争中,这种即兴式的将军作风也是明显的。正如拿破仑的埃及与英格兰战争展示着炮兵中尉的气质,恺撒的战争则展示着煽动家的特点。有好几次—最显然的是艾庇拉斯的登陆—恺撒都疏于军事的考虑,而一个彻底的将军本是不应有这种疏忽的。因此,他的几次行动从军事观点而言当受责备,但将军所失者,却由政治家获得。 政治家的任务正像恺撒的天才一样广泛。他从事种种事务,但没有一样不跟他那伟大的目标合为一体的;这个目标他始终坚守如一,而从未对这伟大行动的任何一面有所偏废。他是一个战术大师,但他却竭尽一切力量以阻止内战,当他无法阻止时,则尽量避免流血。虽然他是军事君主国的创建者,他却有效地阻止了元帅的继承体制或军事政府。若说他对国家的服务业有任何偏好,那是科学与和平的艺术,而非有助于战争者。 作为政治家,他行动最特殊的一点是他完美的和谐。事实上,政治家(这人类行为中最困难的一种)的一切条件都结合于恺撒一身。对他来说,除了生活于现实,并合于理性法则以外,在政治上没有有价值之物—正如在文法上他不顾及历史的与考据的研究,除了活生生的用语及对称律之外,他不把任何其他要求放在眼中。他是天生的统治者,他统治人心,像风驱使云彩一样,他可以驱使种种不同的人为他服务—一般的公民,粗率的下级军官,温柔的罗马主妇,埃及与毛里塔尼亚的美丽公主,意气风发的骑兵军官与锱铢必较的银行家。 他的组织才能十分惊人。没有一个政治家、一个将军能像他这样,把如此纷纭、如此本不相容的分子聚合在一起,成为盟邦,成为军队,并这般牢固地结合在一起。没有一个摄政者像他这样,对他的追随者做如此明确的判断,并各自给予适得其所的职位。 他是一个君主,但从没有装作国王。即使当他身为罗马绝对主人的时期,他的举止也只不过如党派领袖,谦逊平易,和蔼近人,除了在同侪中居于首位外,似乎没有其他愿望。许多人都曾把军事指挥官的调调带到政治上,恺撒却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不论他同元老院的关系变得何等不如意,他从没有蛮横逞凶过。恺撒是君主,却从未被暴君的眩晕攫住。在世界的伟人中,他或许是唯一一个在大事小事上从不以冲动与任性行事的人。他总是依照他身为统治者的义务而行事,回顾一生事迹,他固然可因一些错误的判断而悲伤,却从未因冲动而失足。恺撒一生从未做过那近乎精神错乱下所行的过度之事,如亚历山大杀克里塔斯、焚毁波斯波利斯之举。 总而言之,他可能是伟人中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政治家的特殊分辨力,分辨出何者是可能,何者是不可能,在成功的极峰上,仍能识别出这成功的自然界限的人。凡是可能的,他便去做,绝不为虽然最好却不可能的事而忽视次好而可能的事。凡不可救药的恶事,他从不拒绝提供减轻之法。当他识别出命运在说话时,他又总是服从。亚历山大在海法西斯、拿破仑在莫斯科的撤退,都是不得不退,他们愤怒于命运,因命运对其宠儿只给予有限的成功;但恺撒在泰晤士河与莱茵河却自动撤退,甚至在多瑙河与幼发拉底河,他想做的并不是征服世界,而只是可行的边界整顿。 这便是这个出众的人,这样容易又这样难于形容的人。他整个天性明澈,而关于他的传说多过古代任何类似人物。我们对这样一个人物的看法固然可有深浅之别,但不可能有真正的不同。无论有无识人能力的人都会感到这个伟大的人物展示着一种特质,但这种特质却又没有一个人能在生活中展现。其秘密在于它的完美。不论就一个人或历史人物而言,恺撒都是许多相对的特质汇合而又得以平衡的人物。他具有巨大的创造力,同时又有至为透彻的判断力;不再年轻,但又尚未年老;有至高的意志力,又有至高的执行能力;充满了共和的理想,同时又是天生的王者;在天性的至深处就是罗马人,但在他自身之内以及外在的世界中又迎合时代的潮流而将罗马与希腊文化融合为一—恺撒是个完美的人。 也因此,他缺少任何其他历史人物所具有的所谓特点,而特点事实上则是人的自然发展之离差。初看之下的恺撒特点,细察之下不是他个人的,而是他那个时代的。譬如,他年轻时的浪漫行为,乃是他那个时代地位相似而较有禀赋的人所共有的行为;他缺乏诗才而具有强烈的推理能力,也是罗马人的通性。恺撒另一个人性的地方是他完全被时地的考虑所控制,因为人性是没有抽象的,而活着的人必得在某一民族性及文化中占据一个位置。恺撒之所以为完人,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把自己置于时间之流中,也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是罗马民族诸基本特性的缩影—作为一个公民,非常讲求实际。他的希腊文化教养乃是早就跟意大利民族性融合为一的希腊文化教养。 要把恺撒活生生地描绘出来,困难或许正在这里。除了至高的美以外,画家可以画出任何东西。史学家也是一样,当他在千年之中遇见了一个完人之际,他只能沉默。因为“正常”固然可以描绘,却只能述作没有缺点。大自然的秘密—将正常与个性结合于至为完美的作品中—乃是无法表述的。我们只能说,亲见这种完人的,是有幸者,因为从中可以见出自然的伟大。 不错,这跟时间也有关系。这位罗马英雄站在年轻的希腊英雄亚历山大一旁,不是平等,而是高于,但同时,世界却已衰老。恺撒的路途已不再是向无限遥远的目标前进的欢欣过程。他的世界是建立在废墟上的,用的是废墟的材料,他满足于历史为他所设的丰富而又有限的界限,尽量安全地在此范围站稳脚跟。因此,后代的梦想者越过了那没有诗意的罗马英雄,而将诗的金光与传说的彩虹佩在亚历山大身上。但两千年来列国的政治生活却莫不追踪恺撒所画下的路线,许多民族仍以恺撒之名称他们的最高君王,乃是深具意义而又深以为耻的事。 (孟祥森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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