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古女,中国悬疑大师,享有“中国的斯蒂芬?金”之美誉,也以网选票数居首的优势被评为“国内较受欢迎的十位恐怖小说家”之一。已出版作品:冰川期的春天》、《碎脸》、《伤心至死?万劫》、《伤心至死?轮回》、《暗穴》、“罪档案”系列《锁命湖》、《失魂雪》、《断指弦》、《焚心祭》。
雾中鬼船
如果是在陆地上,某个喧嚣的酒馆中,或者是热闹的集市里,丹?杨?提提会乐意听到奥伦?福德船长的声音。因为他说“钱”这个字眼儿的时候,有一种热情,通用语中带着一点儿诺亚人特有的小舌弹跳音,配合着他富有魅力的嗓子,实在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这声音不会让人联想起海盗、硝烟和死亡,倒是很容易让姑娘们联想到爱情。
当然,这只是丹他个人的看法。
在福德船长用这种招人喜欢的声音说出那番话以后,被俘的水手们已经有人开始小声地啜泣,如同小姑娘一样脆弱。
海盗们发出嘲弄的笑声,却并没有去揪出那几个吓哭了的人。
福德船长叹了口气,摊开双手:“请不要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我,先生们,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多少误解,那都是因为我的宽宏大量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我难道每笔生意都杀死了所有的人吗?并不是。难道我会毫无理由地冲进你们的家门割下你们老婆的耳朵和你们的卵蛋吗?并没有。我只是获取一点我可以拿到的钱财,然后我尽量保证各位都完完整整地回家,我只需要钱,不需要别的任何东西,所以你们哭个鬼啊!做人还是乐观一点吧……”
他简直跟小时候欺负自己,抢自己糖块儿的大孩子一模一样!丹觉得最后一点儿畏惧都从他心中退却了——他并不害怕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人,从来没怕过。
“你要放了我们吗?”丹大声地喊了一句。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曙光号的甲板上顿时连啜泣声都消失了。
福德船长挺直了身体,高兴地拍拍手:“请站起来,先生,站起来和我说话。”
丹移动着有些酸痛的腿,慢慢地起身,看到福德船长快步向他走来,而精灵跟在旁边,表情有些奇怪。
“祝贺你!”福德船长一把抓住了丹的手,“在我遇到的第54艘船上,你是唯一一个主动向我提问的人,你知道我有多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答你的问题吗?”
这反应未免太热情了。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
福德船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拽着他走到俘虏们的面前。“哈姆斯,”他叫着那个兽灵女长官的名字,“先告诉我这趟咱们的收获如何?”
“经过清点这艘船上有650箱精香料,234桶提纯过的海拉德矿石,还有124捆编织锦。”
“多纳,算一算。”
精灵几乎是立刻回答:“全部出手大概能换20000到24000个银月。”
他的声音像是林间的风声,即便在这样生死交关的时刻也让人感觉空灵。但他做的算术则是最俗气的数据:银月是西大陆上新月王国的通用货币之一,是用掺了铜和锡的合金铸造出的银币,上头有一个象征诺伊女神的新月图案。算得上面值最高货币了,蓝盐币在它面前只能算零钱,要100个蓝盐币才能换到1个银月。
丹听到福德船长低头喃喃自语了片刻,然后拍拍手,说道:“我觉得不能赚到35000个银月的生意是亏本的,所以先生们,我需要你们为自由付出一点价钱。”
他对兽灵女长官命令道:“先把海拉德矿石全部搬上咱们的船,留下的五十个俘虏驾驶这艘船,剩下的都押过去。船长的赎金是500个银月,大副要400个,水手长300,舵手也是300……剩下的一个一个估价,咱们能补足亏损的。就这么决定了!多纳,上钩子!”
精灵举起手来向“海妖”做了几个动作,十来个水手立刻从船尾出拽出带着巨大抓钩的绳索,冲到曙光号上来,把它们系在船头。
“好了,走吧!”福德船长满意地踏上跳板,然后又回头对丹说,“跟上,小子,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了:我会放了你们的,只要我拿到钱。”
丹觉得他是个生意人,一点也不像海盗。
曙光号重新出发,只不过这次是被海妖号“牵”着走。
因为货舱中已经被战利品填满了,所以除了船长这样赎金高的,其余的俘虏全部都被锁链拴着扣在甲板上。而丹却赋予了特权,他除了手上被麻绳捆住,双脚却没有加上镣铐,只是被要求站在角落里,不允许乱跑。
“我允许你跟着我。”福德船长对他似乎充满了好感,“我喜欢胆子大的人,而且,反正你又不是水手,我想一个学者的价格,大概能到100个银月吧?”
事实上连10个银月也不值。丹偷偷地在心里想,他没有亲人了,也没有雇主,所以不会有人为他付赎金的。至少在他身上,“血字脸”会做一笔亏本生意。
此刻“海妖”扬起了帆,开始返航。
而就在他们耽搁的这一段时间里,“灰精灵”也快要追上他们了,天边的颜色黑得就像“曙光号”水手们此刻的心情。但奇怪的是,这样的变化却没有伴随着该有的狂风,而海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之前的战斗让所有人都忽略了这怪异一切,当战斗结束后,似乎人们的注意力再度被调了回来。
福德船长和那个叫“多纳”的精灵站在船舷边,看着这不详的天气。
“我觉得不大对劲。”丹听见他对精灵说,“风不算大,气流也不乱,但这个天色像是暴风雨快来的样子。”
“暴风雨不会携带灰雾,”精灵用沉静的口气说,“我感觉到一种邪恶的气息。”
“让哈姆斯把所有的帆都张开,你亲自掌舵!”
精灵点点头,转身离开,福德船长看着远处从黑色过渡到灰色的天空与海面,嘴角却微微地弯了一下。
他转身看见注视着自己的丹,向他抬了抬下巴:“你真幸运,小子,这种事儿连我都是头一次遇见呢!”
“海妖”开始全力前进,而它后面的“曙光号”也紧紧跟上。
虽然“海妖”本身航行速度快,但是因为载满了货物和人,比之前来时已经慢了一些,而“曙光号”则是因为水手数量不足,只能展开一半的船帆,所以两艘船勉强维持着一前一后的状态。
“灰精灵”此刻已经完全弥散成了黑色的巫婆,阳光消失在她的裙底,而海面的雾也包围过来。海盗们将许多油灯挂上甲板,继续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丹趴在船舷上,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变化——
此刻他已经无法看清来时的方向,触目所及都是深灰色,原本蔚蓝的海水也变成了墨色,一些浪头拍打着船身发出哗啦的响声,然后变成灰蓝色的水花。他感觉到雾气已经如幽灵般追上了他们,带着一股阴冷的湿气,贴在了他的皮肤上。
被俘的水手们窃窃私语,一股恐惧的气氛在甲班上蔓延,而胆大包天的海盗们也紧绷着脸,似乎预感到这不同寻常的天气会隐藏着未知的危险。
那个女兽灵一直在甲板上来回走动,传达命令,监督水手们的工作,她看起来应该是“海妖”的水手长。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惊异于海盗们对她的服从,忍不住跟着她跑了几步,问道:“小……小姐,请问,咱们能从这雾里出去吗?”
哈姆斯停下脚步,差异地上下打量了下他,杏仁形状的绿眼睛眨了两下,让丹的心也突突地跳了两下。但她很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绞盘旁:“帮忙干点儿活大概能快一点逃出去!”
丹重重地撞在一个海盗身上,出了一头冷汗,却鼓起勇气把双手抬起来,对她说:“那、那请小姐……先解开我的绳子。”
哈姆斯瞪着他,抽出绑腿里的匕首,那表情就像要戳他两下一样,但最后她只是一挥手,削断了那几圈麻绳:“叫我长官,小子!”
这个时候,原本鼓起的帆突然不约而同地平了,“海妖”以可以觉察的速度慢了下来。不一会儿,船身一震,似乎有股力量突然从后面扯住了他们。
“长官!长官!”一个海盗从船尾飞速跑来,同时大声地叫道,“‘死鱼’不对劲!”
他手指的方向是后面的曙光号,丹猜测“死鱼”大概是他们对于被俘商船的代称。
哈姆斯立刻丢下丹,跟着水手赶到船尾,丹跟着跑过去。
在船尾甲板上,瞭望水手正看着后头的曙光号,福德船长站在最前面。丹从侧面探出头,立刻发现了那“不对劲”的地方——
连接“海妖”和曙光号的几条绳索原本因为两艘船稳定的行驶速度,一直呈现松弛的弧形,然而此刻却绷得笔直。一股力量正向后拽着“海妖”。
“难道死鱼趁这个机会逃走?”一个水手说,“船长,让我们过去,把剩下那些人都处理掉吧?”
然而福德船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曙光号的方向。现在的大雾让那艘船的影子在灰色的海面上若影若现,看上去就跟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他们没有想要逃走。”哈姆斯接下了水手的话,作为兽灵,她的视力比诺亚和哈里兰都要强,“看,‘死鱼’没有掉头,他们的帆也跟我们一样垂下来了,而且只张了一半。不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倒着拉动我们。”
“那是怎么回事?”
水手们又议论纷纷。
这时,一阵轻微的摩擦声传入大家的耳朵,有几个水手看见原本拴在船尾桅杆上的几条粗绳开始越勒越紧,甚至将外层油亮的养护漆都擦掉了。
“船长!它的力量越来越大了!”
“它在拉咱们!”
哈姆斯的兽耳突然动了动,一下子跳上了船舷,指着远处叫道:“后面还有一条船!”
她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凝聚在曙光号身上,但是在这样浓的雾气中,其他人只能看见曙光号的半个船身,除了她,没有人看见什么船。于是海盗们让开了路,使得另外几个兽灵水手挤到前面,也向浓雾中望去。
“是……是好像有一艘船。”其中一个兽灵这么说。
福德船长终于开口问道:“是艘什么样船?”
“体积不太大,也许隔得稍微远些,黑色的……”
“不对!”哈姆斯打断了水手,“只有船身是黑色的,船帆是……是红色的。”
“嗯,嗯,是的。”另外一个兽灵也点头说,“没错,是红色的。”
福德船长猛地抬起头:“哈姆斯,是怎样的红色?”
“很深的红色,血红的……”女兽灵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下子从船舷上跳下来,“是猩红帆!”
甲板上突然一篇寂静,福德船长很快抽出腰上的长剑,猛地向那几条绳索砍去。
“撤网!”
他的命令一下,海盗们纷纷抽出刀来砍那几条手腕粗的绳索。
福德船长又对哈姆斯说:“加速,上宽桨!”
女兽灵立刻飞奔离开,一路上不断地叫着水手的名字,几十个海盗立刻跟着她跑下加甲板。不一会儿,丹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他伸出头,看到的第三层甲板旁边,从舷窗里突然延伸出几十只特制船桨,一下子探入海水中,统一地运动起来。
原本减缓的航行速度顿时重新变快了,“海妖”像是苏醒过来一样,加速逃离身后不祥的雾气。
丹趴在船舷上,看着模糊的曙光号渐渐地落在后面,像是被浓雾吞没。而自始至终,那里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就好像没有人在驾驶,它只是一个随波漂流的木桶。就在丹以为它会这样默默消失的时候,曙光号上突然响起巨大的断裂声,中间还隐约夹杂着人类的尖叫。接着,它的船身和帆剧烈地抖动起来,猛地向下沉,如同是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它拽向深海。很快,船身和惨叫都掩埋在了水面以下,只剩下几支船帆,最后连桅杆顶端都没有了踪影。海浪剧烈地波动后又恢复了原样,似乎那艘船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丹和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因为震惊和恐惧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他们的注视下,一个遥远的红色影子在雾气中晃了一下,随即隐没。因为太过短暂,丹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但海盗们都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地说着“猩红帆”这个词,他们之前的嚣张好像都突然无影无踪了,丹看了看福德船长,对方的嘴角绷得紧紧的,手上依然握着他的长剑,而另一只手按在腰间的火枪上。
那艘红帆船消失了好一阵,他才将手收回来,转身向船头走去。
风似乎又再度出现了,白色的船帆重新鼓起来,速度更快了,而几乎是同时,雾气也在前方慢慢地散去。天色虽然依旧是阴暗,但灰精灵所衍生的乌云却不见了,天幕上的黑色是夜晚到来的象征。在海天相接处,夕阳残留着一线血红。
“猩红帆……”丹看着那种颜色,再次想到方才在海雾中闪过的景象,他的心脏依然在狂跳。
接下来的航行变得很顺利了。
“海妖”重新恢复了它的迅捷,因为收获颇丰,所以它避开了热门的航道,向着陌生的海域前进。海盗们并没有折磨俘虏,但被羁押在甲板上,还是得忍受日晒和饥渴——即便是有一些清水和饼干也无济于事。
但是丹获得了一点特权:他一方面给海盗们干点杂活儿,一方面为俘虏们送水和食物,照顾他们。哈姆斯?彭伽杜,那位迷人的兽灵女性,原来是这艘船的水手长。自从她削断了丹手腕上的绳索,也仿佛将他视作半个手下,给了他相当的自由。
他甚至可以去到厨房里,伺候这个船上除了船长、大副、水手长和舵手之外最尊贵的成员:栗子小姐和白夫人。
栗子小姐大概三岁,身形精瘦,但是体格强健,皮毛是漂亮的黄白相间,黄色更多,像华丽的外套。
而白夫人年纪更大一些,但没人说得准是五岁还是六岁,她的眼睛一只蓝色,一只黄色,皮毛浓密,是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白色。蓬松的尾巴是她最漂亮的部分,她也从来不让人碰。
因为有她们俩在,“海妖”上的老鼠比别的船上都要少,所以她们也很骄傲,并不会随便让那些粗鲁的水手摸她们的毛。但是除了天生和动物亲近的兽灵,丹却很快跟她们建立起了友谊,他只是给她们送了两次鲜鱼,她们就奇异地对他产生了好感。甚至会主动用头去蹭他的腿和脸。
看到这种景象,哈姆斯对他的态度也稍微温和了一些:大概她相信了栗子小姐和白夫人对丹无害的判断。
这让福德船长对丹刮目相看——在他某一次看到栗子小姐趴在丹的膝盖上睡觉的时候对身边的精灵大副这么说:“这狠毒的小贱人居然跟一个穷光蛋这样亲近,由此可见它的确对我缺乏尊重。”
栗子小姐的耳朵动了动,抬起头来冲着福德船长喵了一声,“血字脸”居然退了一步,全身紧绷,咳嗽了两下转身离开了。栗子小姐满意地在喉咙里咕噜了几声,重新蜷缩起来,继续呼呼大睡。
他居然怕猫,那个叱咤风云的海盗,光是外号就让水手们发抖的恶魔。丹觉得他说出去也没人相信。
这种日子比丹在曙光号上时更惬意,丹有时候几乎会怀疑那场抢劫、怪异的迷雾和最后闪现的红帆船都是一场梦。但是他偷偷地向被扣押在甲板上的兽灵水手莱顿提到“猩红帆”的传说时,那个原本凶狠的兽灵却握拳撞了撞自己的胸口,念了一大串语祷语,然后才教训丹:“别再提这回事了,好吗?小子,那可是一艘幽灵船!我宁愿落在海盗手里也不要碰到那东西了!”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你一直待在陆地上的窝里!从很多年前起,就听说在东西大陆之间的海域有一艘船帆血红的幽灵船,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反正有它出现的时候,总会有船离奇失踪。开始没有人相信,但后来有些幸存者回来后,说了同样的话——他们说看到了那个船,有血红的船帆。再后来不止一个幸存者这么说了……”
“他们说的是同一艘船吗?”
“反正说啥模样的都有,大的小的,有炮和没有炮的,不过都肯定是血红色的船帆了。只要是和那艘船一起消失的人,就再没有出现过了,就像是死神一样。”
“真可怕!”
“谁说不是呢?”莱顿嘀咕道,“这么说起来,还幸亏是我们被血字脸押到海妖号上了,不然的话——”
他吞下了后半截,把脸转过去了。
丹猜测不少水手都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他们跟留在曙光号上的同伴比起来,算是因祸得福了。只要付出赎金,就会平安回去——如果福德船长真的信守承诺。
丹觉得,福德船长肯定也会尽快让他们走的,他如果真那么计较利润,可不会让俘虏长时间地消耗他的淡水和干粮。
大概又航行了一周,丹照例为俘虏们送上了早饭,但哈姆斯同时交给他一堆碎布条。“等他们吃完饭,就蒙上他们的眼睛,”水手长这么吩咐,“还有你的。”
丹心中一阵颤抖:“我以为福德船长还要赎金……”
“他当然要!”哈姆斯大笑起来,“放心吧,不会让你们走跳板的!我们要靠岸了!”
丹和水手们暂时地陷入了黑暗,他们只能感觉到船似乎航行在一段凶险的波涛之上,起伏颠簸很明显,而吹到脸上的风也更寒冷,还不时传来尖利的海鸟叫声。丹听见了浪花拍打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丹感觉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船头传来了放锚的命令。
然后他们被允许取下了蒙眼布,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圆月悬挂在晴朗无云的天穹之上。借着月光,丹看见不远处的岸上有一大片如星光般的灯火。
他们靠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