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二伯父
前两天听到二伯父去世的消息,没感到有多少悲伤。据说他是一跤跌死的,躺在家门口没人知道,最后来了一位常伴他一起打发时光的老朋友,才赶紧叫车送去医院,可是已经没有进的气了。
总觉得二伯父不该这么晚景凄凉的,他有知识,有文化,在家乡以聪颖著称,很早就考上了工学院,读了五年书,邻近毕业时,却碰上下放:农村考出来的照旧回到农村去。他又是个顶老实的人(我们家族的大多老实),就乖乖回去了。可是据他一位老同学讲,班上有些人就坚决赖在学校,不肯回乡,最后上面也没有强迫——那些人就保住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城市户口。
二伯父很擅长画机器图纸,因此在乡里的一个翻砂企业上班,早年厂子经常依靠他出差联系业务,因为内行实在不多,所以他年轻时跑遍了大江南北。我曾经披览他积攒的经典门票,故宫、颐和园、定陵博物馆什么的,非常艳羡。年轻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啊,哪怕去外省的一个小地方,也许都有说不明白的新奇。这想法的幼稚是显然的了,如今我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连大门都不愿意多迈,那个定陵博物馆,至今也没有谋面,可见时光是多么能催老一个人的心灵。
九十年代末期,企业转轨,被几个官承包,像二伯这样的人便被一脚踢出,失业了。他是个书生,除了画图纸,根本没有别的谋生技能。于是家境逐渐困窘,只好为一些乡间私人企业看看大门,甚至为养鸭专业户看鸭棚、做饭,我当初听到这些,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在我多年的印象中,二伯是从来不沾任何家务的,每天下班就是捧着一张《参考消息》,冬天的新年,则穿着笔挺的呢子大衣到处访客。近几年我寒假回家时,他照旧穿着那件呢子大衣来找我攀谈,问问外间风物。我注意到他苍老得厉害,嘴巴里竟然缺了几颗牙齿,有一次甚至惊异地发现他连裤扣都没系上。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精神面貌?要知道,他并不是放浪形骸的艺术家。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衣衫笔挺的。
家道衰落至此。我父亲常常慨叹,二伯是一条龙命作成了蛇命,说他年轻时候,刚学成回乡,在乡中学教书,有个中学女老师想嫁他。可是那时闹“文革”,到处贴大字报,披露那女教师是破鞋,因此被他拒绝了。最后他找了一位乡下女人,比他小近十岁。可是依我父亲的话说,没文化的妇女,生下的儿女很难有出息,因为遗传基因相对差。这话既刻薄,又胡说八道,也不科学。不过倒很符合他的性格,我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三个,从小也都在他这种侮辱和损害中长大,真不知道他哪来的优越感。在他心目中,能当上城里人才算有出息,而对农村孩子来说,想达到这个目标,除了考学,几乎没有别的途径。但是,由于环境限制,农村孩子从小家里见不到一册书,从小就没培养出读书的习惯,最后能有多少能考上大学?不得不承认,如果二伯父娶了个中学女老师,一切自然会两样。家庭环境,对塑造一个人起着无法估量的作用。
那个小二伯近十岁的妻子,五六年前就早早先去世了。据说是生了病没钱治,但真实情况,据我堂姐说,却不是这样。而是她以为自己的病不重,想挺挺就过去,省下钱可以为儿子娶媳妇,可是终于没挺过。死了老婆,二伯的生活更加一落千丈,虽然我二伯母也不是什么很爱清洁的人,可是她活着的时候,二伯还不至于落到裤扣也懒得系的地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凉薄的人,总之现在对于死亡,真的很难在心里起什么波澜了。虽然刚听到二伯去世的噩耗时,也吃惊了一下。而转念人终究是要死的,也就觉得很淡然。时常会有这样悲观的想法: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死亡,或许都有一些为他悲痛的人,证明他来这世上走过一遭,有过轨迹。但是等到连为他悲痛的人也都死光了的时候,那他的存在过与否,就完全成为一个谜了。人生有什么意思?
我对于二伯和二伯母鲜活的印象,是二伯聚精会神地画图纸的时候,是二伯母躺在一个倒置的竹床上被抬往医院生产的时候。那时他们还风华正茂,可是属于他们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全部用完了,人世间是最喜新厌旧的,它很快抛弃了他们。我能做的,也就是作一个短短的铭文,当成对他的祭奠。铭曰:
愿者贫窭,黠者尊荣。
百无聊赖,奚必久生。
昔王侯之厚棺椁兮,
欲驻万世之精灵。
恨穷魂而下九原兮,
无郁郁之佳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