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小说中的木牛流马
领了任务,写长篇历史小说。
——怎么写?
动笔伊始,方才懊悔自己的草率。
好的小说,以实写虚,首先需要还原一个物质的世界。这一准则,说起来千般简单,落实起来,万般的难。诉说一段心曲远远要比描摹一盏烛台要来得容易。正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我们经验着的这个世界,一旦要诉诸文字,在纸上将其准确地还原成所有人共同的经验,又要强调出个人独具一格的眼光,最是考验一个作家的能力。在抵抗陈词滥调的同时,栩栩如生地勾勒出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事物,实在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活儿。
——何况,现在要写的,是将近两千年前的三国。
从来没有过,写作于我,这般地成为了一个工程。
“历史”总是大的,而小说,尤其是现代小说,却着眼在“小”上。小说以其“小”,来折射尘寰的“大”,就好比一颗三百六十度映现着世界的朝露。
在这“大”与“小”的落差与辩证中,就是文学的张力。
然而怎么“小”,又如何“大”?
《红楼梦》便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教科书。在那些不厌其烦的药方与菜单、鸡零与狗碎之间,伟大的曹雪芹犹如一颗剔透的朝露,为我们折射与映现了世界整全的图景,并且,以一个准确的、文学性的、谶语般的字,为这个镜像作出了庄重的定义——梦。
现在,我需要一些三国时期的药方与菜单、鸡零与狗碎。
遗憾的是,我所领受的这个写作任务,只能允许我气喘吁吁地一口气把话说完。篇幅是有限的,宗旨是既定的,这些,都在排斥着舒缓的、“小”的企图。
更为遗憾的是,在这个仓促的时代,我发现,自己也没有耐心,乃至没有能力去经营那些时空距今千年万里的“小”。
但是,我依然渴望将这部小说写得琐碎一些,写得“物化”一些,渴望在这些琐碎与“物化”之间,抚摸那掉头成空了的“历史”。
这太难了。
它非但在态度上考验一个写作者的诚实,而且还在体力上重锤一个写作者的筋骨。我得承认,这一次的写作实践,自己远远没有交上令人满意的答卷。但差强人意,我却在这二十万字内,重温了一个小说家最应当具备的品格——对写作之事那种巨大的敬畏。
在有限的时日里,我用自己有限的笔,描述了蜀汉丞相诸葛亮创造出的那著名的“木牛流马”,描述了刨花新鲜如伤口一般的芬芳和将近两千年前的风云雨露。氐族姑娘身上的“衽露”、汉家女子发间的“步摇”、粗鄙的“馓饭”、古雅的“绿绮”……我知道,恰是这些事物,成为了我写作之时的趣味所在。是它们,让我写作这部“历史”小说时,不至于流入大而无当的乏味情绪里,让我在猜度古人的时候,不至于专断蛮横,也正是因了它们,我才觉得马超与姜维,这两个千年的英雄,在我的鼻息里,有了人的气味。
是的,人的气味。
更重要的是,我想将这两位千古英雄嗅出凡人的气味。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如果此言不虚,我还渴望在这两个英雄的身上,嗅出当代凡人的气味,让他们,成为那个他们可能成为的他们。如此,古今同慨,进入了他们,也许才是进入了那个时代的核心。
而承载着这些愿望的,只能是那些迷人的药方与菜单、鸡零与狗碎了。
伟大的蜀汉丞相诸葛亮,具备一个优秀小说家的品质。他用一架木牛流马,让自己从好高骛远者的行列里脱离了出来。他知道,打仗要吃饭,吃饭要运粮。于是,他的伟大,便不再是纸上谈兵的伟大。
这就好比,一个合格的小说家,必定首先是一个务实者,是一个尊重器物与手段的人。他知道,绵密而又诚恳地在文字中建立起令人可信的物质感,才是自己所有奇思妙想最基本,也是最牢靠的前提。
——这个常识,在写作一部“历史”小说时,便会空前地凸显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我感谢自己这一回领受的这个任务(说实话,我是多么不爱领受任务)。它有力地平衡了我的自大,让我体会到了写作之事那种不可或缺的无力感。
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被塞进了木牛流马里跋涉的过程。被这么运送了一回,我的笔也许会少一些狭邪与轻浮,多一些宽厚与谨慎。
需要说明的是,有关三国时期甘肃的历史,还有一块堪可浓墨重彩加以讲述的地域——河西。这块地方更局部,因而更精微,更朴素,更具备以现代小说的方式来言说的空间。但依然是遗憾,由于篇幅,由于体例,更由于我的贫乏与懒惰,只好留待他日了。
这,就是规划乃至书写一部“历史”小说时,我们那种根深蒂固的、粗暴的、“尚大”的劣习,所需要承受的恶果。
这部小说定稿的前夕,老母病重,如果能为她老人家祈来福寿,我愿意扔掉自己的笔。
最后感谢甘肃文化出版社总编管卫中先生。他多年来的鞭策与错爱,亦是我没有扔掉手中之笔的动力之一。
这,都是运送着我的木牛流马。
2012.1.6
香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