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姿态
白描
《养老院的故事》(见《北京文学》2019年2期)记录了养老院里九个老人的最后时光,他们的死亡过程。死亡是我们不愿意面对的话题,死亡是痛苦的,正如作家修白所言:“我在这里寻找的是那有欢乐的死,如澳大利亚科学家古多尔的死亡。”
死去是他者的,活来是我们的。我们每天热火朝天地奔波在活着的路上,拒死亡于千里之外,其实,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需要面对的。民间的死亡文化以号哭和悲伤为主调,给死亡蒙上了悲剧色彩。其实,很多时候,死亡是一种告别、回归和解脱。现实生活中,人类从恐惧死亡到逃避死亡,是一种世俗的惯性。死亡为什么不能像生一样,既有欢乐,也有痛苦。出生被欢庆,死亡被诅咒。死亡文化在人类文化中有着某种异化。这种异化,来自于对死亡的恐惧。生活失能的老人,不可逆转的失能才是痛苦的。为什么如此恐惧死亡?是因为人死后再也不能复生,不能有为。既然这样,我们为何不在活着的时候有所作为,活得有所姿态?
了解了死亡的绝望,才能更好地面对生活中的痛苦,战胜痛苦并在痛苦中找到欢乐,找到生活下去的勇气,向死而生,一日一生,才是生活的态度。讨论死亡,就是讨论生活的态度。人在有限的生命中活得更精彩,更有意义。真正意义的死亡,是一个人死后没有什么能带走、也没有什么能留下。而那些为人类进步做出贡献、为他者留下什么的人并没有真正地死去,他们的文化、科技遗产一直被后人享用、流传。即便什么传承也没有留下,至少可以给亲人、朋友留下爱与思念。
现在的人缺乏生活的姿态,没有自己独立的思考,成就了物质的傀儡,终究还是要有一死的。这种死亡是恐惧的、可悲的,是其动物性的死亡,而非人类的死亡。其实,讨论死亡,就是讨论人生的根本之道,讨论生活及怎样生活得更加美好。《养老院的故事》生动记录了九个老人的最后时光,独特的视角,切合社会的现实观照,令人警醒。
后 记
这是一篇非虚构的文字。记录一些小人物临终的各种死亡,他们与亲属的最后关系。这些关系形成了社会关系的一部分。虽然微小,却是一个时代群体的真实样貌。人在出生的时候,有欢喜,也有悲哀。而死亡,几乎没有欢喜。我在这里寻找的正是那有欢喜的死。
104岁的澳大利亚科学家古多尔,获得过澳大利亚荣誉勋章,有3个博士学位。他担任过30个生态系统杂志的主编,102岁还在写论文。2015年,他独自野外旅行1800公里。2018年5月,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去瑞士接受安乐死,2018年5月9日,他穿着“衰老不体面”字样的衣服,宣布次日在当地的一家诊所接受安乐死。在全世界媒体的镜头前,老人用德语高声歌唱起来:“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这样的自主的死,在亲人的陪伴下,是欢喜的死。
死亡的绝对公平是这个世界唯一能给我彻底温暖的东西。我几乎是沉醉并享受着死亡——这一直令我恐惧着的东西(陈原)。这样的死,有如一道微光。正如一个作家死而复苏后的第一句话:生不如死。
衰老不可逆转,衰老对肉体的掠夺,如流水冲洗指缝间的细沙。一具全面坍塌的身体,如废墟。清理,重建。向死而生。
我在养老院三年见证的死亡,过程痛苦。而老人古多尔的死亡是没有痛苦、人道的。我的父亲却没有这样的幸运。他93岁的年纪,想死,却死不了。在《死亡的味道》中,我记录了父亲漫长的死亡过程,这过程令人崩溃。
父亲住养老院初期,他渴望逃离。当逃离无望的时候,他一再表达对死亡的渴求。养老院有一个共同的景观,每张床铺的边缘,那些弯腰忙碌的身影多数是老人的女儿。这些老人的家庭,多数是女儿在伺候老人。老人却顽固地认为女儿是外人。这是他们痛苦的根源,一个奇怪的悖论,也是民间普遍的习俗。这不是血缘和条规能解决的问题,是社会学家研究的范畴。这些老人认为的“外人”在承担着人类的善与真,悲悯与眷顾。她们质朴的情感,像泥土中的谷物,滋养着那些临终的老人。正如托尔斯泰所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在养老院,刘大爷临终前跟我们诉说他一生的遗憾。他的遗憾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劳作了一辈子,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患了肝癌。而困扰他的遗憾不是癌症,而是文盲。德高望重的院长郜爷爷,他躺在被尿液浸透的床垫上,跟我描述他曾经有过的家。天津的、北京的、南京的家。这些家都与他没有关系了。他在养老院等待临近的死亡,等待老伴和小田姑娘的到来。只有老伴和小田来,他尿湿的床垫才能换掉。他的眼神,宁静,认命。
阿梅姐的负重,小田姑娘的多情、烂漫。这些人,像影子一样在我面前流动,汇合成一个舞台。这些死去的老人,他们临终的生命消失,却在我的生命中残喘。我把这些残喘吐纳出来,变成文字。如今,在养老院伺候父亲的女儿们,与父亲阴阳两隔。她们和我一样,不再去养老院,散落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而我,以这本书,把他们聚合在这里,重现昨日的场景。探究他们幸福与不幸的根源。
夏教授到了临终才觉醒的忏悔,是晚年生命的一次追悔莫及。一个人,通过阅读别人的生活史去觉悟,便少了这样的追悔莫及。这些,不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养老院三年中,我亲历了老人的各种死法。人固有一死,我们很少去探讨死亡的话题。我在父亲临终的那段日子,心里期盼他尽快结束残喘,而我的所为却在延长这样的残喘,痛不欲生,严重分裂。找一个朋友倾诉,他说,你写下来,写得越深刻越清晰。于是,就有了《死亡的味道》(见《天涯》2018年2期)。这是一种活下去的方法。我们面对死亡的时候,试着用理性去解剖死亡。用大自然的轮回去看待生命的轮回,我们对生,又有了新的认识。
在《活下去,还是死亡》这篇文章(见《天津文学》2017年11期)中,作者谈论了他的生死观。而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只字未提。他的夫人跟我说起过他濒临死亡的过程,一个作家如果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一定比实验室医生的记录更生动。濒临死亡后又起死回生,这种在小说家看来富有戏剧性的过程,对生命,却是一个残酷的过程。当他降临到一个作家身上的时候,未尝不可说是上天对这个作家的眷顾。虽然回望痛苦,但是正因为这样的回望,对死亡的恐惧才能减轻。我们在死亡中学习和认知了死亡,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来自人死不能复生的绝望,既然这样,我们为何不在活着的时候有所作为。其实,讨论死亡就是讨论生活的姿态,以及怎样生活得更加美好,不枉此生。
我写这些老人的死,写一次,自己死一次。每天写完一段,要找一本有趣的书来缓释这种压迫。这些有趣的书是鲁迅直译的《苦闷的象征》、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集《好笑的爱》,还有毛姆的《面纱》。一个美国藤校毕业的建筑师,他发的图片:一本古兰经。配文是:去那个有十字架的书店,别人都说找不到圣经,我找到了。对苦闷的象征的领悟与应验;好笑的爱中对两性关系的心理分析;毛姆在小说构架中给读者的精神引领,有一种回到20世纪阅读经典的温情,仿佛寻到一段溢出的时光;古兰经图文并茂地当作圣经。这些别处的生活,以图像和书本呈现的时候,他者的世界一下子介入到我的生活中来。这种介入,在帮助我们找到生命中的细微欢乐。这些欢乐形成的巨流,抵御着死亡的恐惧,更清晰地领悟生之意义。这是写这本书的初衷吧。
2018.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