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信手拈来,皆成妙谛
潘耀明
与春彦先生最先是从报纸副刊认识的。第一个印象是新鲜,以国画笔触入世途,并以漫画出之,颇有华君武、方成的风范,于他这位国画家更添一分雅趣。
后来打听到他的行迹,便邀请他为我主编的杂志开一个专栏,他欣然答应。
他定了一个题目:“吾师吾友”,喻意写他熟悉的师友,亦图亦文,恣肆纵横,文字看似佻达,却不失谐趣,蔚为文化杂志一框别致的文化风景。
文如其人,春彦先生开篇就写道:
在这个无君无父的时代,我来做这个题目,也许就有些无趣。试问: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敬畏的呢?然而吾人毕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头,毕竟也经历过这种种人、种种事、种种情、种种时,故吾亦有幸在师与友的流转间度过许多时刻和苍黄。虽然事属微末……吾遂用拙笔记录那些永远难再的烟尘往事,以一图一文的形式敬奉诸公指教,并也以之怀想,志念吾那些三教九流、或师或友、亦师亦友、或在或去的“吾师吾友”们吧!
发轫于沪上“浅草斋”画室的这篇短文,作者虽身处阴冷的冬季,仍不减红红的火气。
人老心不老,凭胸中一股激荡之气,扶微钩沉,重塑一尊尊饱含沧桑的文化群英画像,栩栩纸上。
如他流连丰子恺浙江桐乡石门故居,目睹日寇战火残存的一扇黑焦大门的浮沉,引起他的遐思──后来虽然得以重建,其间又历经多少风霜雨雪岁月的刀痕,勾起作者心事:“缘缘堂上凌云笔,梅弄前头春水深。百年悠悠丰柳燕,伤心岂止一焦门。”
好一句“伤心岂止一焦门”,委实令人低回不已!
丰子恺已远去,只能从其遗下华章领略那一颗永恒的赤子之心。
专栏缕述的作家、画家,不乏与笔者有过交往。其中谈到雄心不减的萧军先生,说他“英气浩迈”,一笔勾活。
最近重新聆听早年对萧军采访的录音,年达耋期之人,说话声音洪亮,快人快语,不减当年风采。他在录音中提到一起旧事,知名美国汉学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著有《萧红小传》,翻译莫言多部长篇小说)到北京拜访他,表示要为他立传。由外国专家写传,扬名海外,不少人会窃窃暗喜,颔首答应,他却一口拒绝。他一来不希望有人为他树碑立传,二来他不相信这些汉学家可以中间落笔,客观著述。
他写白桦自题八十岁曰:“黄叶落尽视域宽”,说“确是到了境界”,是一言概括了白桦诡谲波折的一生及历经磨难后的另一番体悟。
春彦先生写黄裳,有一句“琴心不死剑低昂,一介犹燃冷砚光”,颇能点中这位散文家、藏书家的要穴。
与黄裳交往不多,每趟去上海,大都由茹志鹃大姐安排饭局,座中客每每有黄裳在。黄裳一般不大讲话,有旧派文人的风范。有一趟去探望巴金老,他也一块去,我们在与巴老的交谈中,他兀是静坐一旁,不发一语,怡然自得,令我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我负责的香港三联书店编辑部出过他的一本随笔(收入《回忆与随想文丛》),他的文章隽永酣畅,蕴含一股不平则鸣的底气,读了才知他冷灶热烧,正合了春彦先生的那一段话:“文汇老人郑重兄说黄裳有静有斗的两面,倒有些冷砚燃烛的味道,他或也有些晚明文人的气味吧”!
春彦先生写《百年画魂林风眠》,有一段话写黑暗时期陷于人生低潮的林先生,字字入扣:“他和刘海粟先生的住处都靠近从前的‘法国公园’,那时我因常在那一带呆逛,就曾见林先生一袭旧装,挎着一个瘪瘪的提包,踽踽独行在冷寂的街沿,像一头受伤悄然的鹿,惊恐分明漫出眸子,然而我并不敢上前跟他交应,只好把藏在心底的话默默吞咽下去……”
在黑白颠倒的年代,大师林风眠落难如受伤的鹿,其情何以堪!
我常说,吴冠中是画坛君子,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其风骨与画风一致,熟知的人,无不肃然:“老先生的画在海内外拍卖中一路走红一路飙升,他却淡然执意地画着写着;对于当前国中美术界的现状又大胆放言,抨击种种浮靡的恶风,呼吁‘救救中国美术’,令人叹服。”
春彦兄一句“平性对沉沦”,凸现了吴冠中的轩然而不倔的气度。
……
黑格尔曾说过:“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全在于他们认识到真实,而且把真实放到正确的形式里,供我们观照,打动我们的情感。”(《美学》第一卷)
春彦先生的师友,分属大家、名家,没有不凡笔墨及深入各人之堂奥,断难活现其神韵,于他这位老行家来说,可谓信手拈来,皆成妙谛!
(作者为《明报月刊》总编辑兼总经理、香港作家联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