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问:颠转海德格尔》旨在研究马丁·海德格尔的这一观点:从柏拉图到尼采的欧陆哲学即形而上学史,或海氏所谓的柏拉图主义史。
作者罗森反驳了海德格尔的主张,即形而上学或“柏拉图主义”源自亚里士多德对作为存在的存在的研究,提出形而上学其实是对日常经验之本质的常识性反思,以及对更美好的生活之标准的一般思考。
应该说,罗森既能够回到哲学的起源,探讨古希腊,也能够批判现代和后现代哲学,对当代西哲的两大分支——欧陆哲学和分析哲学——都有独到的见解。他的基本主张是,精彩的哲学都应该以对日常生活或人类生存状态的解释为基础。
通过对海德格尔的批判,罗森之谈迈向了哲学的新阶段,即标准术语和思辨哲学与“深入丰富的日常生活”相结合。
在《存在之问:颠转海德格尔》书中,美国著名哲学家罗森展开了与海德格尔以及受其影响的当代哲学家的对话,一方面捍卫了经典形而上学,另一方面也对其进行了全新的解读。
斯坦利·罗森(1929-2014),美国波士顿大学荣休教授,著名哲学家。师从施特劳斯和科耶夫,其关注点为哲学的基本问题,以及哲学史上从柏拉图到海德格尔等里程碑式的人物。主要代表作有:《柏拉图的<会饮篇>》、《虚无主义:哲学反思》、《柏拉图<理想国>新解》、《启蒙的面具: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存在之问:颠转海德格尔》、《诗与哲学之争》等。
译者简介:
李昀,华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艺学和当代西方哲学研究,尤其关注当代法国哲学、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哲学等,著有《“否定性辩证法视域”中的“女性”主体性重构》,译有《普罗米修斯的束缚:马克思科学思考的神话结构》、《分析的和辩证的马克思主义》等,发表论文和其他译文二十余篇。
导言
第一部分 柏拉图主义
第一章 柏拉图主义即亚里士多德主义
第二章 苏格拉底的假说
第三章 出场与缺席
第二部分 颠倒的柏拉图主义
第四章 尼采的柏拉图主义
第五章 存在问题
第六章 形而上学的终结
第七章 虚无主义
第八章 大存在史
索引
提到柏拉图主义,海德格尔主要甚至几乎完全指的是型说。海氏在前后跨越五十余年的大量文本中都讨论过这一学说。仔细研究海氏对柏拉图的解读,便会发现从早期到晚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阿兰?包拓(Alain Boutot)曾指出,海氏起初是在柏拉图和康德的著作中寻找自己的先驱,晚年却急于与哲学史断绝关系。他还指出,在准备撰写《存在与时间》时,海氏认为诸型的先天属性基本是时间性的,但还不是虚无的。后来的发展变化似乎与海德格尔在1930—1940年代大量的尼采研究有关;此研究产生的解读是本书的主要兴趣所在,但并非唯一的兴趣。在本章中,我将概述一下海德格尔对柏拉图的型说的逐步认识中表现出的四个主要特征。前两点只是简短地介绍;第三点会展开讨论;第四点将会证明海氏对柏拉图主义的解读中带着亚里士多德的视角。
1. 柏拉图偏离了希腊原有的大存在即phusis的概念,这是具有某种相的物进入视线的过程,柏拉图感兴趣的是“相本身的展露(shine forth),视线提供给观察的东西”,即“持续的在场,型,相或者面孔本身”。换言之,柏拉图关注的是相,即phusis的显象;相的浮现过程则被放逐到背后,比如《国家篇》中的洞穴影像。“无弊(uncoveredness)的诸阶段各有其名,但现在对其的思考落脚在它如何让自显之物在相[eidos]中得到把握,以及如何让这种自显[型]变得可见。”原先的遮蔽与无弊之分现在表现为洞穴与地表之分,这种区分取决于火与阳光的职能,正是火与光让表显的东西展露在可见性中。Alētheia的本意是无弊,现在则受型的支配,真之概念也从无弊变成了对人类认知可把握的相的精确测量或计算:变成了描述与本源的符合或相似。
2. 让诸型变得可见的光本身变成了一种型,即善之型,《国家篇》中代表它的是太阳的影像。作为浮现过程的大存在也变成了有关人类知性如何把握显体,以及物如何为话语性、计算性的理智所用的表达。善“使得物[das Seiende]有用,或者适合[tauglich]成为一物。大存在表现为促成和限定事物的特征。这是整个形而上学中关键的一步”。海德格尔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该型即现代的Sollen概念的原型,Sollen即该存在物追求的理想的或完美的原相(the original),也是尼采的作为价值的大存在说的前身。换言之,物相的“有用性”让物变得有价值,成为满足人类意志的工具。是(to be)即被看见,呈现给精于计算的理智,最终变成任由人类意志操纵或生产的东西。
3. 如前两点所示,在海德格尔看来,柏拉图有关型的讨论可以分为两层,底层是大存在的原初显现,它被有关确切显现的东西的可把握性和有用性的新学说遮蔽了。这里又多了一层新学说本身的含糊性。柏拉图认为诸型永远是起源的世界中的各种版本或案例的先决条件,因此根本不受把握它们的过程的影响。同时,他又是按照工匠的模型来解释诸型的。诸型是神匠在建造具有相应的相的存在物时所参照的蓝图。神匠模型的涵义在于:该蓝图也是绘制的,确切地说,是想象力的产物。所以,神匠变成了现代版的大存在概念即大存在是认知过程的产物的原型,这有违柏拉图的初衷。它还把一种可谓是实用主义的技术生产成分融入了柏拉图的本体论。
海德格尔在柏拉图的学说中看到的这种语义含糊的地方,也让他对柏拉图主义的批判性分析变得模棱两可。他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一是通过词源考证“解构”他要攻击的学说,一是把哲学史的后期发展“投射”回柏拉图的明文解释中。柏拉图因此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混合体,其中既有原始希腊的观点,又有失败的创新,正是大存在出场方式的难以把握导致了那些失败的创新。因此,有时很难判定海氏是在批判有关型说的公认解释,还是把自己“原创的”理论埋进了柏拉图的著作的基本结构中。
我想分析一下海德格尔有关生产论的两个评论,分别出现在1927年和1936/1937年。前者出现在海氏在马堡大学举办的一个题为《现象学的基本问题》的研讨班中,背景是为了澄清本质与实存之分的现象学基础。总体而言,海德格尔描述了从古希腊的大存在即生产说到现代的我们只能认识我们的造物说的发展。其中有一个章节与我们相关。海德格尔一开始就列举了中世纪的essentia背后一系列的希腊概念,包括morphē,eidos,to ti ēn einai,genos,phusis,horos,horismos以及ousia。在此我们可以看到,海德格尔暗中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术语混为一谈。型变成了本质的原型,型是面对或者站在我们面前的东西,本质则在所观之实体的诸属性之下(hupokeimenon)。
接着,海德格尔澄清了morphē和eidos的关系,morphē是“形状”或“形式”,海氏译为Gepräge,“标志”、“特征”、“印刻”(硬币上的印记),eidos的字面意思即“相”(Aussehen)。morphē本意是所见实体的形状。“它指的不仅是一物的空间构造,还有一物的印刻,我们从中读取它是什么。”根据海德格尔对古希腊语常用法的解释,工匠的生产活动是我们理解所见实体的模型:印刻活动赋予所产实体特有的相,即eidos,我们通过它看见该产品。广义地说,就感知觉而言,“一物的eidos或相的基础是其的morphē或印记”。因此,海德格尔认为,古希腊对感知觉的认识中已经出现了工匠范例,以及作为生产的大存在范例;然而,果真如此的话,柏拉图的生产论形而上学就是真正的古希腊哲学了。还是我们需要认为荷马、品达以及赫拉克利特对所见物的morphē和eidos有不同的理解?
海德格尔并未回答此问题,只是声称在古希腊的本体论中——他指的主要是柏拉图主义,eidos与morphē在感知觉模型中的基本关系被颠倒了。在知觉中,我们通过morphē或形状把握eidos即相;我通过其现象形态——它主要(但不完全)是物理的——把一只狗或一只猫识别为诸如此类的物。然而,在柏拉图的本体论中,这只狗或猫具体的现象形态或“印刻”是由eidos解释的,因此也以eidos为基础,eidos是先于且独立于具体的猫狗的,有如蓝图先于且独立于根据它产出的制品。在海德格尔的解释中,我们通过一种建设性的认识(Auffassen)从所见物的原相(蓝图)转移到所见物的生产(Herstellen)上。工匠范例的焦点也从感知转移到思维上。
海德格尔以制陶匠为例来阐明自己的观点。被“刻印”的是想象力(Gebilde)的一种创造。制陶匠用粘土塑造(bildet)一个水罐。“整个创造塑形[Alles bilden von Gebilden]都是按照一个影像[Bild]或模型[Vorbild]的指引和标准执行的。”换言之,eidos和型的本体论意义是由生产或技艺的范例派生而来的。“依照模型”(工匠脑中的影像或“型”)“塑造的东西因此就是先前的影像相似物[Ebenbild]”(我在此把Vorbild译为影像)。因此,柏拉图的型,其原型是工匠脑中的样图,他根据这个样图预见了自己想要生产的东西:“预见的相或者前影像[Vor-bild]在生产之前就指出了该物是什么,以及生产出后该是什么样子。”这段话中多次出现了“Bild”一词,强化了型或相的图画或视觉特征;柏拉图认为,思维首先是通过灵魂之眼看见,而且视觉(如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开头所言)这种官能最能辨别差异,即确定形式或属性。这一点非常重要,有助于我们理解海德格尔为何认为型是范畴的原型。
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海德格尔把蓝图(我的用语)或模型同化为了Gebilde。工匠范例中的模型或前影像是想象的影像(fantasia)。“该eidos是想象中那个将被刻印[在合适的物质上]的预期的相,它按照该物过去或现在的所是呈现该物,先于一切的实现。”工匠范例的首要功能是让想象活动迂回进入柏拉图的本体论,这完全违背了柏拉图的本意。这里我们看到了解构的早期影子。海德格尔把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即想象(fantasia)是知觉中联接感觉和认识的中项,移植到了柏拉图主义的本体论中,预示了现代哲学中知性从先是与意志和想象力结合到最终服从于后两者的转变。
同样,柏拉图的型也被视为莱布尼兹的知觉或视点和尼采的视角的原型。被柏拉图视为存在物的相的其实是该存在物呈现给人类认识的东西。而且,型现在被解释为一种可能性而非现实性,并不完全符合安排给想象力的功能。海德格尔称型为“预期的相,”巧妙地把其同化为亚里士多德的本质,或to ti ēn einai(“该物过去或现在的所是”);而后又认为它“先于一切现实性”,这是现代的意义,而非古希腊或亚里士多德本意。这个绝佳的例子很好地证明了海德格尔的癖好,把自己的观点嵌入自己假装在解读的文本中,这种偷梁换柱与原文对真理的揭示已是云泥之别。
最后,与颠倒现实性和可能性密切相关的是,我们正在研究的这句话还把那个先天因素(the a priori)的本源归因于形式说,即形式即理想,因此也是让该物得以生产的“可能性”。eidos或to ti ēn einai,即该物产出之前的存有以及生产该物的力(power),“产出了该物的价值,它的后代,它的genos”。我发现,对于海德格尔而言,柏拉图的型和亚里士多德的eidos根本就是同一个概念;亚里士多德只是在有关ousia的学说中把柏拉图没有明说的东西明示了出来。